第8章 “你買了我,我跟着你
那乞丐盯了燕檀片刻,眼中閃爍着不懷好意的光芒。
他伸出雙手搓了搓:“賠酒?那酒值幾個破錢?我瞧你這身打扮,也是個城東的有錢人,不來點真格的,今天的事休想過去。”
燕檀雖然性子野了點,但也從未和地痞對峙過。
況且,他話語間分明不講道理。
燕檀暗暗将瑟瑟釵揣好,看到對方絲毫不加掩飾的直白又貪婪的目光,她本能地想要瑟縮,但好歹還是知道,這個時候切不可在氣勢上輸給對方。
她在小乞兒面前蹲下來,問道:“你願不願意離開這裏?”
小乞兒看向她,一雙碧綠的眼眸中仿佛有水光流動。他伸出手,抓住了燕檀的一片衣角。
燕檀仿佛得到了鼓舞,努力在心中默默搜羅勇氣,全都堆在面上,站起身來,用來同那兇神惡煞的乞丐讨價還價:“一個金幣,我帶他走。”
乞丐聞言大笑,周遭看過來的其他乞丐也同他一起哄笑起來,言語間夾雜着一些她聽不懂的西域俚語。
燕檀咬了咬嘴唇,心中苦惱自己初來異鄉,不知哪裏說得不對,面上就要挂不住,竟意外地聽那乞丐道:
“你這婆娘,倒也真下血本。一個金幣,一個綠眼睛的妖怪能值這麽多錢,也是他這輩子的福分了。”
緊接着他話頭一轉:“但爺今天心情不好,并不打算這麽簡單地把事了了。咱們這這麽多人看着,怎麽着也得給大夥分分。一個金幣?可不夠分啊。”
燕檀立即便聽懂了,他是見她衣裙華貴、出手闊綽,好拿捏,言下之意要她身上全部的錢。
她打量了一下四周眼神發亮看向這邊、卻又都留在原地紋絲不動的乞丐,明白過來,他們都無意同眼前這無賴一同勒索自己,只是瞧個熱鬧,若是起了沖突只會袖手旁觀。
燕檀定了定心神,道:“若說是一個金幣賠罪,或是賞給路邊的乞丐,倒也在情理之中。如今你這般行徑已是強人劫道,有違律法,不怕得罪了我家中父兄,惹來麻煩嗎?”
燕檀擺出一副驕矜諷刺的表情,暗示自己出身樓蘭貴族,家中權貴招惹不得。
她本就是公主,做起這副神态來很是真實,果然在那無賴眼中瞧出了些許退縮之意,便乘勝追擊:“你若是在此鬧出大動靜來,想必無法對頭領交待吧?不若就此見好就收。”
“今日我出門匆忙,身上只帶了兩枚金幣。”她從袖中取出兩枚金幣丢在無賴面前的地上,扯着身後小乞兒便走,學着曾看過的市井地痞,擦肩時惡狠狠低聲威脅道,“好自為之。”
方才走出三步,她又聽到那無賴在身後說:“老子倒是同意,但想要帶走這賠錢貨,咱同意還不管用,你還得給我們頭領一筆錢。”
乞丐的頭領是個扜彌國人,身高六尺、肩寬背闊,是個長着絡腮胡的大漢。
燕檀根據棚屋中乞丐的指示找到他時,他穿着破舊布衣,袒胸坐在一家酒肆櫃臺之後飲酒。
頭領是個很實在的人,想必也是因為他平時管束很嚴,那無賴才不敢同燕檀大鬧起來,被燕檀拿捏住草草了事。
只是他聽說燕檀要買走碧眼乞兒的時候有些驚訝,但也沒有多說什麽,只是依據這一行不成文的規矩,與燕檀談好價、收了錢後,便沒有再為難兩個人,爽快地放了人。
燕檀離開酒肆,心疼地抖了抖空蕩蕩的錢袋,對碧眸的小乞兒道:“你自由了,不必跟着我,在這樓蘭城中找一份工,好好活下去吧。”
天色向晚,樓蘭城中一盞接一盞的燈亮了起來。大街上依舊車馬熙攘。
燕檀從街邊寶石鋪出來時,手中的瑟瑟釵不見了,多了鼓鼓囊囊的一袋金幣。
她将金幣袋子小心地揣進袖中,向前走了幾步,忽然察覺到不對,轉過身便看到那個碧色眸子的小乞兒依舊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他的身量與她差不多,一張臉上還有些少年的稚嫩和倔強。
那一雙明亮潋滟的碧綠眼睛極為認真而溫順地注視着她,盛滿了亮晶晶的期待。
燕檀才要再次重申自己并沒有帶着他的打算,小乞兒就先她一步開了口。
“你買了我,我跟着你。”
他的聲音如玉石碰撞般清脆動聽,還帶着不容錯辨的溫順,讓燕檀想起趙國皇宮裏豢養的小鹿的鳴叫聲。
這是他第一次同她開口說話。
這樣好聽的聲音,竟出自一個髒兮兮的小乞兒之口,令一向有些以貌取人的燕檀有些驚愕。
“我沒有什麽錢。而且……”她頓了頓,“總之,你跟着我并無好處。救你也只是我一時興起,因為一個曾于我有恩的、同你有着相似眼睛的人而已。”
“我不要錢。跟着你,只要有東西吃就好。”小乞兒低下頭,碧色眸子裏寫滿了哀求,“我會幹活,不會的我可以學。什麽我都願意做。求你,不要丢下我。”
燕檀本欲拒絕,但聽聞他最末的一句話,卻忽然又轉變了主意。
在事情出現轉機之前,她必須留在樓蘭,暫且在這裏安頓下來,躲避幕後黑手的追殺,再慢慢想辦法探查真相。
這裏商人衆多,在此地行商便于混跡市井之間打探消息,又便于掩藏身份。而若是她尋別的差事,少不了被盤問身份。可燕檀是跟着商隊混進樓蘭城的,如今連一份過所都沒有。
燕檀善于制香,而西域人喜用香,王公貴族尤甚。她可以假借制香之名,深入王宮貴族家宅,借機探查樓蘭王廷。
但僅憑她一人操持生意定然會十分吃力,落在他人眼中也會顯得有些怪異。畢竟無論是西域胡商,還是經行此地的中原商人,多少會帶些仆從夥計。
燕檀不想引人注目。因此,她似乎需要一個夥計。
她摩挲下巴思忖片刻,打定主意,很認真地問小乞兒:“那你來做我香料鋪子的幫工如何?不需要做很重的活,不過,我暫時付不起工錢……”
還未等她說完,小乞兒便輕輕笑了起來,看着她道:“好。”
西域深藍色的夜空映在他的眼睛裏,令人分不清是他的眼睛本就明亮,還是星辰的光芒。
既然小乞兒成了自己的夥計,燕檀便想要拉着他去醫館瞧一瞧有沒有被那無賴乞丐踹傷,免得日後若是傷勢惡化更為麻煩。
卻不料小乞兒驚惶地揪着衣領,連連搖頭拒絕,眼睛裏又流露出懇求的神色。
“我沒事。”他向後微微掙紮,“不要去醫館,求你。”
燕檀露出有些迷惑的神色。雖穿着破舊寬松的衣裳,但顯而易見,小乞兒的身材較為瘦削,被那樣欺侮定然會留下內傷。
但見他眼睛裏的恐懼竟如此深刻,不由得猜測,也許是他之前在醫館有過什麽不愉快的遭遇。
這樣微不足道的一個乞兒,許是帶着一身病痛,被那裏的人毆打苛待過。
如此想着,燕檀便妥協了:“那便不去。我帶你去買身新衣,這總可以吧?”
小乞兒舒了一口氣,神色放松下來,又恢複了滿眼期待的模樣:“好。”
“你有沒有名字?”燕檀擡頭問他,随即笑眯眯地補充道,“我叫談宴。你應當也瞧出來了,我是個中原人。待過幾天我張羅完咱們的鋪子,我教你寫這兩個漢文。”
街邊紅葉被晚風簌簌吹拂,落在兩人的發上肩上,一陣靜谧後,燕檀聽到身邊人開口,聲音略微低沉:“安歸。”
燕檀站在成衣店中,被琳琅滿目的織品驚呆了。此刻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沒有見識還異常貧窮的公主。
店主殷勤地向她介紹匈奴國的毛布衣、安息國的氈帽,還有中原來的華貴彩飾絲綢。而燕檀捏了捏自己的金幣袋子,将目光轉向了一旁的棉布衣裳。
在她背後十步,安歸站在成衣店外等她。
他右側有一道黑影忽的閃進了成衣店的巷子裏。安歸紋絲未動,只是周身溫順無害的氣質在一瞬間消失,碧色眸子微微眯起,變得危險而狡猾。
待到用餘光确定了來人的身份,他便收斂了殺意,并攏食指與中指,藏在衣袖之下,微微向後揮了揮。那道黑影便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而做這一切的時候,他都沒有扭過頭去。
成衣店的老板正對着他,只覺得那個等在門外髒兮兮的小乞兒有那麽一瞬間眼神變得銳利。
但待他仔細去看,又重新撞入一雙無辜而充滿單純期待的碧色眼眸之中。
老板厭惡地轉過臉去。
待到燕檀選好新衣、從成衣店中走出時,已過了戌時。
樓蘭國一向并無宵禁,但此刻天色甚晚,街上已沒什麽人。道路兩旁的千家燈火也漸次熄滅。
一彎新月懸在夜幕,清輝遍灑,樓蘭城的街道房屋和城外遠處舉目可望的沙地皆被籠在一層銀白的薄紗之下。
安歸乖乖地等在原地,見燕檀捧着一全套的新衣服出來,神色登時有些不安,垂下頭盯着自己的鞋尖,手指下意識地摩挲着殘破的衣角。
燕檀抓過他的手,将一身樸素褐袍和靴子交到他手中,一雙眼睛映出月華,顯得更為明亮動人:“不過是一件褐袍和一雙靴子而已,你不必覺得有什麽負擔。”
在趙國,家中并不富裕的普通百姓日常穿着就是如此,花不了幾文錢便能置辦出一身。
因此燕檀不覺得這是多大的恩惠,現下反應過來,反倒有幾分赧然,自己的确是落魄了,竟然将贈送這一身不起眼的衣裳說得如此豪氣幹雲。
她想到這一層,便不再說話,窘迫地轉身捧着自己的新衣走在安歸身側。
燕檀未曾注意到,身側的異域少年伸出手指摩挲了一下懷裏的那身衣裳,然後露出饒有興致的微笑。
這一身衣袍布料粗硬硌手,同他平日裏所穿的那些由西域各國貢品所裁成的衣裳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不過,倒也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