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城中滿是蕭索晦暗,只有……
燕檀醒來時時辰尚早,天邊殘存的青色還未褪去。
她蜷縮起來,側卧在床上,睜開眼睛側耳細聽。此刻院中還沒有什麽動靜,安歸大概還沒有起身。
燕檀摸了摸胸口,那塊碧綠的玉牌還放在那裏,從來沒有離過她的身。
怎麽會不害怕呢?
她在金京時只是不受寵了一些,但還是沒有經歷過生死的。如今每到夜晚,金雀和裴讷之的慘相就會在她腦中不斷翻湧。
她前幾夜怕得睡不着,即便是睡着了,也是緊緊縮成一團,整夜做噩夢。
她怕不能查到真相,怕替他們報不了仇,更怕自己哪天就會無知無覺地與他們一樣慘死。
但就如同她自小在摸爬滾打之間學會了見風使舵、八面玲珑一樣,她也學會了裝作毫不驚惶來保護自己。
況且,好在還有安歸,讓她覺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燕檀将那塊玉牌摸出來,翻過身來,趴在床上借着晨光打量。
玉牌質地瑩潤,她沒有見過這樣的玉料,但看得出是一塊很好的料子。正面刻着動物花紋,有獠牙利爪,像犬,卻又有些不同,模樣極為兇猛。
燕檀看了片刻,把它塞到床最裏面的被褥下,翻身下床梳洗。
她洗漱好,對着銅鏡給自己梳了個俏皮的髻,而後拉開房門。
院中一片靜悄悄的。昨夜裏熱鬧的酒肆歡宴已過,于清晨裏恢複了冷清,連帶着今晨的氣溫仿佛都低了些許。
快要入秋了。她五月初随着使團從金京出發,走了三個月到達陽關,又幾經周折才在樓蘭城安頓下來。
如今時值九月,西域又地處北地,已經有些涼意了。
燕檀撸起袖子從水井中汲水出來,放在竈上燒着,再在石桌上擺上一盤胡餅。做好這一切,她拍了拍手,去敲西廂房的門,敲了半晌,卻不見人應。
她連忙跑到正房中,看到昨夜留在桌上的幾只小瓷瓶都不見了。那裏面盛着她新調好的香露,準備送給住在附近的胡商家中女眷。
西域商路上香料種類衆多,調香師也有許多。不過無論是西域各國、安息、天竺還是中原,當下除去一種香料制作的單品香和香露外,合香多是香丸、香餅、線香。
将不同香料碾細混合,雖有君、臣、佐、輔之分,但放在香爐中燒時大多氣味均勻,一成不變。
而燕檀所調制的香露卻有所不同。
不同香料的香氣在水中發散時的先後順序不同。所以她便依據香料的這一特性調制香露,使得香露的香氣随時間而變化,格外奇妙。
“秋秋?”
昨日她将新調制好的香露裝進壇子裏,又從壇中舀出一點來分裝在各個小瓷瓶中。
身邊的安歸眨了眨眼睛,舉着小瓷瓶在陽光下晃了晃,有些疑惑地重複了一遍她為這壇香露取的名字。
漿果的酸甜氣息和小茴香的味道絲絲逸散出來。小瓷瓶上畫着樓蘭的胡楊樹紅葉,茂密旺盛,秋意深濃。
“因為這是第二支以秋天為題的香。”燕檀理所當然,甚至有些得意道,“去年那支叫秋。”
很是理所當然的語氣。仿佛在炫耀自己取名又表意簡潔又琅琅上口。
少年表面上不作聲,卻在心中笑着“啧”了一聲。
燕檀在原地愣了愣,随即想到,昨天她和安歸說了這些香露要當做禮物送去各家的,那麽他該不會是起身太早,見自己還沒有動靜,便已經出門去送了吧?
為保險起見,還是要去尋一尋他。
燕檀轉身跑出院子。
安歸揣着那幾只小瓷瓶,拐了個彎走進巷中。
旁邊便是那間夜間喧鬧的酒肆,白日裏沒有什麽客人上門,只有幾個滿面紅光的醉漢,昨夜宿在這裏,此刻被貌美的胡姬攙出門來,在門口調笑。
妩媚豐滿的胡姬身上羅衫不整,露出圓潤豐腴的酥肩,還有脖頸處的紅痕。
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伸手握住她雪白的肩,在她耳邊低語幾句。
胡姬低下頭去故作羞态,不過目光中仍是媚意,推了推男人的胸膛。
“還不是你昨夜弄出來的?此刻卻要來嘲笑人家,好壞的心腸。”
安歸眉頭一皺,加快腳步想要盡快經過此地,卻不想被那醉漢叫住:“那邊那個綠眼睛的小奴隸,叫你呢,給老子站住。”
安歸置若罔聞。
那醉漢卻不依不饒,帶着一身酒氣向他走過來,上下打量他:
“竟是個綠眼睛的生面孔,以前在這一帶從沒見過你。大白天在此地徘徊,莫不是也想嘗嘗這裏女人的滋味?”
他往地上吐了口痰,譏笑道:“就憑你這妖怪,也配?”
安歸繼續向前走,眼睛裏露出厭惡的神色,忽然聽得身後一陣風聲,有什麽東西破空而來。
他嘴角勾了勾,滿眼嘲諷,只微微一偏頭就躲過醉漢揮來的拳頭。
“下賤的小畜生!”醉漢一拳打空,身形不穩,幾乎跌坐在地,于是惱羞成怒破口大罵。
“不過是個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少露出那一副目中無人的表情。不知是誰家養的狗,沒拴好撞到老子眼前,今天老子來替你主人教訓教訓你。”
反正即便是打死了,最多不過是賠上一點點錢就可以了事。
安歸垂下眼睑,眼神極為危險地略過他毫無防守的頸部和腹部。
他本可輕而易舉地躲過那醉漢揮來的拳頭,卻在身形移動之前,生生遏制住了那股本能。
而後那醉漢的拳頭便實打實地落在了他的胸膛上,發出可怕的一聲悶響,安歸向後重重跌倒在地,一雙眼中殺意斂去,變得懵然又恐懼。
因為他聽到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和一句焦急又憤怒的——
“住手!”
“為什麽他要打你?”燕檀俯下身,用帕子蘸了藥酒,心有餘悸地替安歸擦拭胸前那片淤青,“我知道,你不會去主動招惹他的。別怕,我替你做主。”
他的胸膛上滿布着還未褪去的淤青和疤痕。
她這樣說着,忽然回想起第一次在乞丐棚屋遇見他的時候,他被那無賴乞丐欺負,周圍人皆是理所應當、見怪不怪的模樣,還有成衣店老板看到他時眼中一閃而過的嫌惡,客棧中旁人看他時怪異的目光。
燕檀心中大概有了個猜測,直視他的雙眼,試探地問道:“等等,安歸……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着我?”
安歸同她對視片刻,躲閃地移開了目光,像只恐懼而不安的小獸。
燕檀心下了然,繼續低下頭替他擦藥酒,語氣抑揚頓挫,誇張地威脅道:“如果不是你的錯,我無論怎樣都不會不要你。但如果你瞞着我……”
掙紮片刻,安歸低下頭來:“長了綠色眼睛的人……會被當做妖怪。”
燕檀手上動作一頓,驚訝地擡頭:“什麽?”
安歸擡起頭看她,眼睛裏盡是絕望和哀求,他捏緊了自己的衣角:
“在樓蘭,眼睛是綠色的人會被當做不祥之物。十年前……一場瘟疫結束後,律法規定在樓蘭境內,碧眸之人只能做最下等的奴隸。”
那雙碧綠如琉璃一般的漂亮眼睛,被視作與生俱來的罪惡,會為國家和主人帶來厄運。
因此樓蘭上下皆厭惡綠眸,便是街上遇見了,也免不了有人欺侮一番。
而奴隸在這個國度便如牲口一般,任誰都可以随意打罵,死了也不過是向奴隸的主人賠些數目不大的銀錢。
所以那醉漢才敢趁着醉意在街上尋釁滋事、大打出手。
燕檀大受震撼,一時忘了手上的動作。
安歸攥緊了置于膝上的拳頭,聲音悶悶的,帶着委屈:“我沒有在外面給你惹是生非。是他見我經過……”
他沒有繼續說,只是低下頭去,在一旁自己的褐袍中摸索一陣,取出幾片小小的碎瓷片,聲音愈發失落:“沒想到還是碎了。”
燕檀連忙抓住他的手腕抖了抖,把碎瓷片抖落在地:“別抓!小心劃破手。只是幾瓶香露,灑了還能再做,況且,這又不是你的錯!”
她伸手捧起安歸的臉,讓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那雙眼睛裏寫滿了緊張,他在仔細地打量她,看她是不是會因為這件事而嫌棄自己。
“你不告訴我,是怕我也嫌棄你不祥嗎?”她輕輕問道。
“其實,我在小的時候,也被別人斷言過不祥。所以我爹嫌棄我,周圍的人也大都很怕我。但是我并不覺得因此我便低人一等。當初買了你只想讓你自由,不再受人欺負。你決定要跟着我,我也從未把你當做過奴隸。”
燕檀又眨了眨眼睛,湊近了些,令安歸呼吸一滞。
他幾乎是這才如此近距離地認真打量她。眼前的少女下巴略尖,微紅的唇緊緊抿起,一雙明眸中只映出他一個人的身影。
她暫時忘記了自己處境的艱難,熱血上頭,真心實意地說:“而且我覺得你的眼睛很漂亮,才不是不祥!無論如何都不要因此看輕自己。如果敢有人欺負你,我也一定會替你揍回去。”
安歸認真地揣摩着她的神色。少女真摯的眼神裏是不容錯辨的袒護和信任。
他為那樣的眼神失神片刻,而後微微低下頭去,掩去眸中複雜的情緒,唇角卻幾不可見地勾了勾。
天煞孤星麽?
他卻覺得還不錯。
此番趙國送來和親的若是養在宮中的嫡公主,那麽現下他一定會少了很多樂趣。
臨近中原的年節,往來西域南北兩道上的商客多了不少。有些想趁此機會多販一些貨物到中原去賺上一筆。有些則忙着趕回自家中與親眷團聚,樓蘭與中原相近,不少習俗也從中原傳了過來。
恰在此時,有一樁消息便在樓蘭城乃至西域各國不胫而走。
樓蘭國使臣一月之前便已奉命前往鹽澤之東候迎華陽公主及其使團。但他在那裏等了許久,使團始終未曾到達約定好的地點。
使臣覺得有些蹊跷,便自作主張動身前往陽關詢問,得知公主的和親使團已經從此處出發向西一月有餘。
從陽關到樓蘭城不過十天路程。在陽關與鹽澤之間的大片沙漠中,使團數十人卻消失了一月有餘,定是有什麽意外發生了。
使臣心知有大事即将發生,匆匆回樓蘭複命,消息便如同一顆石頭投入平靜水面,驚起無數波瀾。
一時間,王廷中的中原派與匈奴派唇槍舌戰、針鋒相對。華陽公主失蹤的地方位于兩國之間,責任究竟在哪一國?華陽公主現在又究竟在何處?
而就在此時,原本身體孱弱的老國王更是一病不起,再也無力過問政事,由王儲元孟出面暫時代理王權。
入夜。安歸坐在屋脊上,俯視着燈火輝煌的樓蘭城。
他曲起一條腿,将手臂支在膝蓋上。屋脊上的風将他的一頭金發微微吹亂。
安歸看着下方的樓蘭城。王廷以國王的名義下令加強了城外和城內的搜查和防備。即使是夜間,仍有很多守衛在街巷中換班巡邏,盤查最近進城的外鄉人。
不知道再過多久就要查到城西南,也不知道這座小院還能留存多久。
他的目光動了動,看到那個穿着冬裝的少女正提着一包畢羅蹦蹦跳跳地從幾道巷子之外的地方往這裏走來。
賣了一些簡單的香露,現在他們的生活不似開始那般窘迫,她出門之前和他約好,今天會帶畢羅回來給他吃。
秋冬之交,城中滿是蕭索晦暗,只有她是一抹亮色。
“他已經封鎖了陛下的寝宮,莫說是王公大臣,連從前服侍陛下的侍女都難以進入。”站在安歸身邊屋脊上,身穿夜行衣的男人躊躇片刻,還是低聲道,“您或許該回到王宮中去了。”
夜風簌簌吹動,他的帽沿下露出褐色的頭發。
“她很重要。”隔了半晌,金發少年才開口回答,聲音不複鹿鳴般清脆,而是有些低沉,“元孟搭上了匈奴,我就更需要得到趙國的支持。而且,你知道,她是那場刺殺除我之外唯一的見證者。弄丢了她,我會損失一些線索和證據。”
褐發男人忍不住道:“您知道的,她在趙國時的身世。她并沒有我們一開始料想的那樣重要。”
“也許她在趙國皇帝心中的确不重要。”安歸道,“可是,能夠令她在這場動亂中毫發無損,并且信任我,卻足夠表達我對趙國的誠意。”
“您可以把她帶回您的宮中去。”
畢竟總是像現在這樣扮成一個下等的奴隸流落在外,而且對那中原公主言聽計從也不像話,褐發男人在心中默默地道。
他頓了頓,似乎想到什麽,補充道:“喬裝改扮一下,把她扮成樓蘭人。”
眼下大王子控制了王廷,王宮中全是大王子的人,就連安歸宮中也安插了不少大王子的眼線。
想來若是他帶回一個中原少女,這件事不出一個時辰就會傳到元孟耳中。屆時,他們就很難把她留在手中了。
在他們的正下方,那提着畢羅的中原少女喜滋滋地在袖中摸出鑰匙,正要打開小院的門。
“知道了,”安歸低聲道,“必要的時候,我會這麽做的。”
話音未落,他矮身跳下屋脊,輕盈地落在了院中地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随後“吱呀”一聲,木質的院門被少女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