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其實……今天是我的十……
甲衣摩擦與武器間碰撞的聲音驚擾了樓蘭城西南原本平靜的夜晚。
這一帶入夜向來是紙醉金迷、歌舞升平。今夜卻一反常态,飯鋪酒肆都緊閉大門不再營業,想來是因為早早收到消息,王宮中的士兵會對這裏進行嚴密巡查。
一隊樓蘭士兵走入巷中,手持兵器挨家挨戶地奉命盤查外鄉人近來的情況。
據說是大王子元孟親自下達的命令,為了尋找他失蹤的未婚妻子華陽公主。
安歸推開小院的門,走向門外那隊全副武裝的士兵。
此刻街上沒有人,街道兩旁的人家也緊閉大門,連一絲光都沒有透出來。
領頭的士兵舉着火把,但仍有些看不清那個金發少年的面孔。直到他走到近前,那雙碧綠的眼眸才在黑暗中變得清晰。
視線向下,看到少年的腰間懸挂的那枚符信後,領頭士兵大驚失色,雖然對他這幅模樣有些疑惑,但也連忙跪地行禮。
“二……殿下!萬萬沒有想到您居然在這裏。”
身後一隊士兵摸不着頭腦,但也跟着領隊跪了下去。
這位小王子向來有着難以捉摸、深不可測的名聲。
領隊士兵不敢擡頭,死死盯着眼前的石磚,頭頂忽而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我這座院子也要查嗎?”
“屬下自然是……十分相信殿下的。”領隊戰戰兢兢地道,“但此地是異國人聚居之地,或許有趙國公主的消息……這是屬下職責所在。而且,您既然在這裏,為了保證您的安全,就更有必要徹查一番了。”
眼前的人沒有動怒,一雙碧綠潋滟的眼眸中還有些笑意,但任憑是誰都能感到一股無法忽視的威壓,還帶着一股不悅的情緒。
“我聽說,這一切并不是父王的意思。是王兄下令要嚴查這裏的。”頭頂上的人聲音中摻雜了幾分意味不明的笑意,分明很是和善的語氣,卻聽得人脊背一涼。
“所以,我說的話不作數,王兄說的話才作數,是嗎?”
領隊大驚失措,口中連忙否認,就要叩首認罪,一雙手突然扶了一下他。
他茫然地擡起頭來,看到眼前的金發少年扶住他,朝他微微笑了笑:“好吧,既然你們非要查不可的話。不過要先在這裏等上片刻,我去讓她理好衣衫,再安撫一番。”
此情此景,頭領總算明白過來,這位行蹤詭秘的小王子殿下在這偏僻的秘密小院中是在做什麽了。
若是他眼下還堅持要進院中查,那就是太不識趣了。
于是士兵頭領連連道:“屬下不敢。還請二殿下恕罪。”
說罷他揮了揮手,令手下的人馬上散去查其他人家,自己又點頭哈腰道:“還請二殿下千萬別把今日之事放在心上。”
安歸微微一笑,沖他點了點頭。
安歸推門回到小院時,燕檀正在耳房裏調制新香。
切成小段的檀香木在她身邊陶罐的烈酒中煮沸,散發出濃烈而奇妙的香氣。
視野中的少女專注地研磨着臼中的乳香粉末,動作從容,燭光照在她的眼睫和白嫩的臉蛋上,光影交錯之間,令她好看得有些不真實。
明明是個有些稚嫩的少女,此刻卻恍惚間有種逐漸長成了的樣子。
盡管安歸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但還是被她聽到了。少女從耳房中探出頭來。
仿佛是想到什麽事情,她喜滋滋地走下臺階,向院中的石桌去:“安歸,那天曾經在酒肆門口尋釁滋事欺侮你的無賴,有段時間不會出現在這裏了。”
安歸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地望着她。
燕檀側過頭來狡黠地笑看着他:“香藥同源。雖然後果并不是很嚴重,只是略施懲戒,但有的時候,精通調香的人想要害人,真是防不勝防。”
安歸抿了抿嘴唇,做出一副稍顯不安的模樣,心中卻暗暗有些意外。
雖然事出有因,但這位小公主似乎毫不掩飾自己的手段和壞心眼。
燕檀把臼放到一邊,撕開桌上的冒着香氣的紙包,問道:“對啦,你方才出門做什麽去了?”
“一位夫人派人送來了請帖。”安歸從懷中取出請帖遞給她,眉眼中盡是乖順溫和之色,只字未提方才的士兵,也絲毫不見方才的乖戾。
他将請帖遞了過去。
那是來自粟特國商人行會會首夫人的請帖。
事情要從燕檀送出去的那些香露說起。粟特國位于樓蘭的西面,國人大多善于經商,廣布各國之內,在他國謀生,難免注重同鄉之間的聯系。
有位粟特商人的女眷在一次宴會上用了燕檀所贈送的香露,這位夫人一見便十分喜歡,向她打聽了香露的來源,給燕檀遞了請帖,希望燕檀能來自己宅中為自己調制一支香露。
這也是燕檀一開始在胡商女眷之間廣贈香露的用意。
香是一種極為容易流傳的東西,尤其是在相識的婦人之間。她需要用這種方式迅速結交顯赫商人和樓蘭王廷,細查刺殺一事與樓蘭的關系。
燕檀接過請帖看了一遍,放到一邊,心中長舒一口氣。
她的計劃果真奏效了。
今夜東廂房的燈熄得比平時都要晚。
安歸站在西廂房內的窗邊,讀完手上的羊皮卷,而後放到燭火上燒掉。
他正打算同等在身後的影子說些什麽,東廂房那裏傳來吱呀一聲的開門聲,而後是少女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安歸,你睡下了嗎?我有點睡不着。”
這下不用安歸揮手,黑暗中的影子已經學會在燕檀出現時自發地消失。安歸拉開門,看到披着一件外衣站在門外的少女。
她的頭發披散在肩上,烏黑柔軟,看上去竟然有點楚楚可憐。一張白嫩的小臉上,鼻頭被凍得隐約發紅。
她身上隐約可見的是裏衣,大約是本來打算睡了,在床上輾轉反側一番後又爬起來的緣故。
他連忙把她讓進自己的房間。
燕檀在凳子上坐下,将雙臂置于桌上,臉蛋枕了上去,悶悶地說:
“安歸,其實……今天是我的十五歲生辰。我從沒有一個人張羅過自己的生辰,也覺得現在并不是慶祝生辰的好時候……”
“可是……我有點想家了。我是不是還沒有同你講過,我曾經的家在中原的趙國。”
“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思念什麽。我娘很早就死了,我爹也不喜歡我,沒怎麽見過我。從小一起長大的侍女不久前因為意外死去了。我好像沒有什麽家人可以思念。但還是很想趙國,哪怕是曾經住的那個冬天冷冷的房子,也有點想。”
她換了個方向枕着自己的手臂,眨了眨眼睛,看向沉默地站在一旁的少年。
“往年這個時候,尼庵中的尼姑都會送一碗面來給我慶賀生辰。這是趙國民間的法子。可我自己不會煮面,今年就沒有了。其實那種面也沒有很好吃,但我就是有點難過。”
安歸走到她身後。她低下頭去,将臉深深地埋在自己的手臂中,感到身後披上了一件溫暖的大衣服,上面還有少年幹淨而溫暖的氣味。
燕檀沒有再擡起頭來,只是感覺有一只骨節分明的溫熱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捏了捏。
少年的手指修長有力,不曾越矩,但卻讓她感到安慰。
“我可能再也回不去了。不過在趙國,也沒有會盼着我回去的人。”
燕檀小聲嘟囔着,絮絮叨叨地說了些話,卻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了。
睡夢中有一支悠揚的曲子,帶着她在黃沙大漠中随着風飄飄蕩蕩,在金紅的餘晖下奔向圓圓的落日,好像就這麽遠離了人間。
夜深。金發碧眼的異族少年坐在廊下,将橫笛緩緩放在膝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