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巧,便是我
“姑娘,請您跟我來。”
粟特行會會首家的宅子位于樓蘭城西。但如果是乘坐馬車的話,距離孔雀河只有一刻鐘的路程,而孔雀河對岸就是樓蘭貴族的宅邸。
不過,眼前這座宅邸的富麗堂皇已經不輸給那些貴族。
時近日暮,漢白玉的牆面在落日餘晖中顯得更加古樸雄渾。燕檀跟在領路仆人的身後,穿過那座移植了許多異國植物的大花園,來到前廳。
“還請您在這裏稍坐一會兒。”引路的仆人上前與侍立門前的侍女說了幾句話,便一臉歉意地回來,又揮了揮手讓身後的侍女送上一壺紅茶。
“夫人臨時被雜事絆住了腳,等她處理完就來見您。真是十分抱歉。”
燕檀微微一笑表示理解,就在廊下坐了下來,把目光放到侍女送來的點心上。
她看得出,安歸很喜歡甜食。
但她很怕在這偌大的一個宅邸裏,她忙于調香無法顧及他,令他受人冷眼甚至是欺負,就只好把他留在了家中,出售一些調好的香露。
不知道他此刻在做什麽……她離開家之前,看到他似乎有些失落。
正在此時,前廳隐隐傳來一個女人尖利的聲音,打斷了燕檀的思緒。
“夫人!我的丈夫也是粟特人,也曾在您丈夫手下做事,為您丈夫提供過幫助。如今我的丈夫欠了一大筆債,我和我的女兒已經貧窮到快要替人牧羊才能維持生計了……”
另一道更為和藹悅耳的女聲道:“米娜,十分抱歉。但這筆債務并不是行會的義務。而且我夫君遠在粟特,已經有幾個月不在此地。我也愛莫能助。”
“可他是在為行會籌備貨物時失蹤的!”被叫做米娜的女人哭了起來。
“就在去中原的途中,你們明知道白龍堆妖魔橫生,就派他去走那一條路。現在樓蘭的官員也不肯管我們,我們也沒有錢回到粟特去……”
白龍堆?
燕檀含了一口茶水,鼓起腮幫子,有些疑惑地想到,自己曾孤身一人穿過白龍堆從陽關來到樓蘭城,路途中雖然景象可怖了一些,但也并沒有遇到什麽危險。
但是這個地方在她所聽到的傳言中,似乎都是極為危險的地方啊。
前廳內,和藹的女聲似乎染上了幾分驚訝:“失蹤?”
她笑了幾聲:“半個月前我夫君給我的信中還寫到過,您丈夫現如今正在撒馬爾罕販賣絲綢。”
前廳中沉默了半晌,随後是米娜顫抖而絕望的聲音:“怎麽可能?他怎麽可能會将我們我們母女丢棄在異鄉三年?不,那一定不是他。”
燕檀端着茶盞往靠近前廳的地方悄悄挪了挪。
看上去,又是一樁異國商人在經過白龍堆時失蹤,而後又忽然在家鄉再次出現的怪事。
米娜沉浸在悲痛之中,沒有再說什麽。前廳隐隐傳來啜泣聲。
那道溫和悅耳的女聲勸慰她道:“不如托人給他捎一封信說明你眼下的困境。再去找廟祝尋求一些幫助。我今日還有客人,恐怕她已經在外等候多時了,就不多留夫人了。”
燕檀被侍女引進前廳時,那個掩面哭泣的金發婦人正向外走,與她擦肩而過。
坐在廳中的會首夫人站起身,理了理裙擺,上前對燕檀溫柔而又抱歉地說道:“十分對不住,談姑娘,讓你在外面等了許久。我實在沒有想到她今日會來上門鬧事。”
粟特商人的行會會首名叫康雲漢。“康”是來自粟特國最重要的城市撒馬爾罕的姓氏,而雲漢則是粟特語。
康夫人衣着華貴妍麗,妝容繁複,耳邊綴着大顆名貴珍珠。
“前幾日我和夫君參加了一場宴會,席上有位夫人身上的香氣格外動人,于是便向她打聽了制香之人,沒想到竟是年紀這麽小的一位中原姑娘。”
前幾日?燕檀在心中默默思忖,她方才分明還同那個叫做米娜的婦人說,自己的夫君已經有幾個月不在這裏了,分明是見米娜勢單力薄無利可圖,才借故推脫吧。
燕檀在內心把“粟特商人重利”這幾個字又加粗了幾筆。
這時康夫人上前拉着她的手坐下,不失豔羨地看着燕檀:“中原女子的肌膚果然嬌嫩,與我們在西域風沙中長大的女子不同。”
燕檀摸了摸自己的臉蛋:“多謝夫人誇獎。”
康夫人掩唇笑了笑:“話說回來,我往常所見的香,無論是西域的,還是中原的,又或是更向西些的安息、大秦,皆是典雅沉靜有餘而靈動妩媚不足。”
她道:“那日一見你的香,我就猜是出自一位女子之手。初時是些石榴和蜂蜜,後來再細細聞,又變成了沉香、麝香的氣味,好奇妙。我雖有時會用一些薔薇水,但時日久了便也不新鮮了,特請你來為我調制一支新的香露。”
燕檀繼續游說:“若是我能與夫人和夫人所在環境更熟悉一些,依據夫人自身的品格調一支香,自然是比其它香都更加動人。”
康夫人捏了捏手腕上的珠串,略略放低了聲音,眉頭也微微皺了起來:“我曾聽人說,技藝高超的制香之人可以通過香氣控制人的神思。”
“眼下我便需要這樣一支香露,能令我的夫君再次為我傾心。不然,他的心馬上就要被外面的女子,還有他曾在粟特娶的那悍婦奪了去,再也不記得我了。”
她低下頭去,有些羞澀地笑道:“若是能令他一見我……便十分動情,則是更好了。”
燕檀大驚失色。燕檀抓耳撓腮:“但是……”
但是你說的那是迷情藥!香露沒有迷情藥的功效!
康夫人連忙打斷她:“若是姑娘能幫我調制這樣的香,多少報酬都不在話下。”
燕檀愁眉苦臉:“可……”
似是怕她嫌不夠,康夫人連忙又補充道:“我結識過許多樓蘭的貴族家眷,亦認識不少西域別國的貴族女子,只要姑娘能調出如之前那般動人的香露,我還可以将你舉薦給她們。”
燕檀沉默了。
她握緊拳頭,擡起頭來,向康夫人微微笑道:“我可以勉力一試。”
燕檀抱着自己的行李跟在侍女身後,前往為她準備的客房。在穿過回廊的時候,她隐約感覺到有一道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
燕檀轉過頭四下打量了一番,這裏很清靜,侍女和男仆都不怎麽在這裏走動,只有院那邊的假山後有一個少年正朝自己這個方向看來。
距離有些遠,燕檀不确定他是不是能看清自己,但還是沖他擺出了一個友善的笑臉。
那少年似乎僵直了片刻,然後走開了。燕檀小聲問身邊的侍女:“敢問那位公子是什麽人?”
“是畢娑公子。”侍女道,“他是樓蘭人,很小的時候就被賣到這裏來了。不過家主付了奶錢,他現在是夫人的養子。”
“奶錢?”燕檀疑惑地問道,“什麽是奶錢?”
侍女看了她一樣,似乎有點奇怪她竟連這也不知道,但還是理所當然地解釋道:
“一匹馬,或是一匹駱駝。付了奶錢,收進家裏的孩子就不算是奴隸,要當做家中人一樣對待。夫人沒有孩子,畢娑公子就在這裏幫家主處理尋常事務。”
此後幾天,燕檀都沒有再見過那位公子,也就漸漸把那天的匆匆一瞥抛在腦後。她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宅中那座種滿了奇花異草的花園中。
既然康夫人的要求是調制出令她夫君喜歡的香露,燕檀就只好去找她夫君所喜歡的氣味。
這座花園中有許多花草在樓蘭并不常見,一定是因為宅子的主人喜歡才會花費重金移栽到這裏的。
她在花園中取了些漿果,又讓侍女去買了一些茉莉油、薔薇水、沉香和麝香。
在西域,有些胡姬會有意令衣服染上沉香氣息,借以刺激和引誘上門的客人。
因此,她便想調制一支香露,初時聞起來是漿果香甜,而後便是薔薇、茉莉,最後在肌膚上留下一些沉香和麝香的氣息。
她坐在廊下将沉香木碾碎,聽到前院傳來喧鬧的人聲。
康雲漢交際很廣,不僅是來這裏做生意的粟特商人,幾乎是西域各國的商人都與他交好。
燕檀問站在一旁的侍女:“會首大人同各國商人往來,想必精通許多國語言吧?或是有這樣的人物随侍一旁。我在樓蘭總是會為語言不通而苦惱。”
侍女聞言有些得意,才要張口說些什麽,突然收斂了神色,低下頭向身前之人行禮:“畢娑公子。”
燕檀吓了一跳,也下意識地站起身來,向前看去。
身着錦衣的少年負手向她走來。這一次她才看清他的面容,年紀不大,才十六七的樣子,但生得很俊美,眉宇間還有幾分桀骜。
他朝那侍女點了點頭,然後轉過頭來将目光放到燕檀身上,有幾分審視意味。
燕檀在心中反複确定,自己來到康宅的身份,究竟是客人還是工匠,究竟要不要給他行禮。
不過還未等她糾結出個結果來,畢娑就開口道:“你是母親請來的那位懂制香的中原女子?我聽你方才在問,宅中可有懂西域各國語言之人。”
他頓了頓,又道:“不巧,便是我。”
燕檀有些摸不透他的意思,但隐約感到他對自己有些戒備。
不過,既然有這樣一個人送到自己面前,她斷然不可能輕易放過他。
她便裝作全然沒有察覺出這份戒備的樣子,誇張地拍了拍手:“公子當真是少年才俊!其實我有個不情之情,還望公子能夠略施援手,自當感激不盡。”
畢娑挑了挑眉,看向她。
燕檀毫不客氣地從懷中掏出一方絲絹,恭恭敬敬地遞到他面前:“能否請公子替我瞧一瞧,這字究竟是哪一國人所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