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節

?”

李音音不說話。

“我失言了。”過了一會,李音音只好承認。

餘遙點點頭。

且惜愁說:“薔薔死了?”

餘遙垂下眼睛,又輕輕點頭。

“‘薔薔泣血’。”且惜愁說,“魏竹竹墓碑後的字,你留下的?”

“是我。”

餘遙仍然低垂着目光,說:“我刻下來,給自己看,也給掃墓的人看。朱衣綠裙過世多年,但掃墓的人總有一天會去吧。”

“死在唐震劍下的盧娘子,也是你等的掃墓人?”

餘遙搖頭。

餘遙黯然一笑,說:“我不認識那位盧娘子。我聽說盧娘子時,她已經死了。唐震叫人把她埋掉。我對不起盧娘子,她的命,歸根結底,也是我害的。我如果早一天認識她就好了。我知道,盧娘子是為薔薔死的。”

“薔薔是魏竹竹的養女。”

“也是我的女兒。”餘遙說。

且惜愁問:“你殺唐震,難道為了薔薔?”

“世上總有公道。”餘遙淡淡說道。

公道

餘遙一直認為,這件事是她的錯。

當初她把薔薔接到身邊,那孩子還不到十歲,她悉心照料,和那孩子很親。也許正因為這樣,當局者迷,她沒有發現,原來日子一天一天會過去,原來她的薔薔一天一天長大,忽然,不再是小童了。

薔薔跟她一起的時候,還是孩子氣,但薔薔快要十五歲,女孩大了,變得太快。薔薔的模樣越來越好,不知不覺,孩子成為了一個女人,一舉一動,開始招人目光。

後來無數長夜,餘遙都睡不着,她一遍遍想,為什麽竟然疏忽成那樣,為什麽她那麽失職——也許因為,她畢竟不是薔薔的親生母親,一個母親,就不會那麽遲鈍的吧。她不是薔薔的親生母親,所以盡不到一個母親該盡的心。

那一天也是唐震的生日,鳳廬莊裏有個家宴。

餘遙等了很久,唐震一直沒來。

餘遙不在意,作為妻子,她出面敷衍過,也就夠了。這個日子唐震高興,保不準在哪個美人懷裏脫不開身,他想怎樣就怎樣吧,她也不在乎。她有孩子,也有鳳廬莊,至于唐莊主,不過是一個不得不隔三岔五見一面的人。

終于,一個小丫頭過來,眼睛裏十分害怕。她是薔薔的玩伴。

那種害怕,讓餘遙腦子裏“嗡”的一聲。就像回到了十八歲那年一樣。

女孩哭着說:“薔薔被莊主叫走了,說去拜壽。莊主叫我不準講出去。”

當頭一擊懵住的感覺,餘遙此生不會忘記。

餘遙也不會忘記,她趕去時,薔薔看她的眼睛。

她寧願那個孩子歇斯底裏地恨她,可薔薔抱着她,仍然把她當作可以信賴的人。

她摟着薔薔痛哭了一場。

她對孩子說,全是阿娘的錯。她允諾女兒,會為她作主。

餘遙拔出刀來,去找唐震。

唐震也有幾分愧疚,低三下四笑着說:“這事我有不對,向五娘說一聲對不住。我真心賠罪,看在今天生日的份上,五娘原諒我一次,何必動刀動槍?”

唐震把她的刀奪了,拱手笑道:“五娘息怒,五娘息怒,五娘想要什麽,說出來,我一定找來,當作賠禮,怎麽樣?說到底,要了一個我養大的丫頭,也不算大事,你要是願意,我給薔薔一個名分也行,這樣總行了吧?”

餘遙後來發現,指甲斷了一枚,血肉模糊,是她自己掐斷的。

她盯着刀,刀在唐震手裏。

餘遙目光從李音音,移向且惜愁,最終向着空蕩蕩的佛堂,冷笑說:“我是一個太糊塗的人。”

餘遙給廬陽寫了一封信。她的手上有血,紙上也有。

父親餘定已經過世,她懇求長兄餘逢、如今餘家的家主來一趟鳳廬莊。她要一個能主持公道的人。

餘逢來了。帶着兒子和侄子們。

餘遙去見家人,一行貴客已經被迎進廳裏上座,唐震當然親自接待。餘遙去的時候,賓主正在寒暄。

唐震笑道:“大哥要來,五娘也不提早說一聲,這一路風塵仆仆,辛苦了。”

餘逢說:“哪裏哪裏,早該拜訪妹夫,親戚間應該多走動,家裏老母親思念五娘,也叫我來看看妹妹。”

唐震說:“我叫人備了便飯,給大哥接風洗塵。”

餘逢笑說:“正要和妹夫喝一杯。”

餘遙一語不發。她看到唐震臉上的笑意,也看到了她哥哥餘逢臉上的笑意。那是一種相似的客氣。

等飯的工夫,唐震帶餘家子侄欣賞藏劍,一行人笑吟吟地去了。

餘逢留在廳裏喝茶,笑着說:“五娘,你氣性還是好大,看你臉上都結出霜來,妹夫怎麽坐得住,恐怕是吓跑的。”

見她面無表情,餘逢嘆了口氣,說:“你何必?夫妻過日子,總要忍讓,這件事聲張出去,你臉上有光?我知道你喜歡那個女孩,你也為她想想,她還能做人?”

餘逢像小時那樣,拍拍她的肩,安慰說:“五娘,你一向聰明。你看看這鳳廬莊,你有多少心血。你還有兒子。什麽東西重要,你總不至于認不清。”

餘遙問:“我的女兒不重要?”

餘逢搖頭:“什麽女兒,她難道姓唐?”

餘遙心一抖,冷下去。

餘逢一半安撫,一半責怪:“唉,你也氣昏了頭,看看你信裏,寫的什麽,按的罪名毫無邊際,都是胡說八道,傳出去叫人笑死。我看妹夫頂多喝醉酒,一時糊塗,真要理論起來,不過男人風流,多了一段笑談,誰又能計較什麽?”

餘遙呆了半天,忽然也笑起來。

大哥說的不錯,男人風流,那是小節。十八歲時,她太天真,沒想到到了現在,她還是太天真。

宴席上,為了讨餘遙開心,餘逢把家鄉帶來的禮物一一拿出來。绫羅綢緞,都是最好的東西,有一條綠裙,美得耀眼,餘遙母親知道五娘喜愛綠裙,特意準備的。

唐震的兄弟唐雷也在座,笑着奉承,說:“到底還是母親疼愛女兒,什麽都舍得。嫂嫂看在母親面上,這一下該消氣了。我替大哥賠酒一杯,事情就都過去吧。”

餘遙嘴角含笑,沒瞧他一眼。

“你算什麽東西,”餘遙淡淡說,“也配說起母親?”

唐雷舉着酒杯,僵在那裏半天,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氣氛冷了。餘逢笑着打圓場,說:“二弟不要見怪,五娘這脾氣,在家我們也是人人讓着她,來來來,我敬你,你不要和她一般見識。”

餘遙垂着眼,沒有再看一個人,也沒再說話。

餘遙還不知道,酒宴上一時意氣,她害了兩個人。

當天晚上,唐雷的妻子劉桐暴斃。

劉娘子後事還沒辦完,餘遙在靈前,有人慌張跑來,說薔薔也死了。

唐雷的妻子溫柔善良,常和薔薔在一起,兩人很要好。這些天劉娘子一直圍着薔薔,聽說劉娘子沒了,薔薔不吭一聲,等人發現女孩找不到,她已經跳了井。

撈起來的時候,唐震也在,唐震也有些難過,嘆說:“都是我那畜生二弟,從小到大一無是處,我會教訓他。五娘,你不要太傷心,事情多,你也辛苦了,劉家我去打點,我想他們不至于多說什麽。薔薔一個小孩子,不算什麽人,葬了就好了,你不要累着自己。”

餘遙把薔薔葬在魏竹竹身邊。

這樣也好,孩子死後,終于和母親團聚,又可以在一個母親的羽翼庇護之下了。她不是薔薔的母親。她不配。

餘遙站在魏竹竹墓前,看着“幽篁”二字。她想過,拔出刀,了結于當場。但她無顏死在這裏。死在這裏,她怎麽面對故人,怎麽面對薔薔?

她不配。

然而活着,她又怎麽面對自己。

那天餘遙獨自一人,直到天黑,才離開。朣胧月下,她慢慢地踱步。

她從田壟走過。這條田壟,以前魏竹竹走過無數次,朱衣綠裙一片溫柔心腸,帶着江湖的風雨,從這裏款步走向鳳廬莊。這條田壟,薔薔跑來跑去,也無數次吧,記得薔薔四五歲的時候,魏竹竹帶着來拜訪,小孩子就在田邊摔了一跤,擦破一塊皮,眼淚汪汪給她看,跟她要糕吃。

她止步。

遠遠地,望着鳳廬莊。燈火一片刺痛了她的眼。

是誰點亮這些燈?日複一日,是誰照料着燈下所有的人?是她。是餘五娘曾經握刀的手,照管着這個無情無義的地方。

唐震說得沒錯,薔薔不算人。

其實她也不算。

鳳廬莊裏的女人,誰算?

她冷笑一聲。

回去,餘遙再一次走進薔薔空空的閨房。庭院裏,買笑花搖搖曳曳開滿一牆,是薔薔搬來那年,她親手種的。“薔、薔”。現在狂風落盡深紅色,沒有綠葉成陰子滿枝的那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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