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2)
瀾,反而有種跟年齡和外表都不相稱的冷漠。
陳洛鈞有點後悔自己提起這個問題,于是岔開話題說:“你肚子餓不餓?家裏有沒有東西吃?”
“不知道。”她搖搖頭,“阿姨今天回老家了。”
“哦,所以你才沒吃早飯就去排練了。”
“嗯。”她的頭更低下去。
他走到冰箱前,找出一點東西,煮了碗番茄雞蛋面。
從頭到尾,她都跟在他身後,默默地看着他忙活,他只要回過頭,就會看見她緋紅的臉頰。
那碗面煮得有點多,她卻一個人坐在桌前,統統都吃完了。
她吃東西也像只小貓,沒什麽聲音,吃得又慢又小心,鼻子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小汗珠。吃完了,才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擡頭問:“你餓不餓?”
陳洛鈞終于忍不住笑起來:“我不餓,等下回姑姑家會有東西吃的。”
雪容放心似的點點頭。
“晚上阿姨會回來給你做飯嗎?”他問。
她想了想說:“爸爸給我錢了,我可以出去吃。”
不知道為什麽,他忽然很心疼,覺得讓這麽小的女孩子自己一個人出去吃飯,簡直是不可想象的罪惡。
于是他很認真地把椅子往她那邊拉了拉說:“容容,晚上你跟我回去,在我姑姑家吃飯吧。”
從那天開始,每個星期六,雪容除了照例會去陳老師家上琵琶課以外,還會帶着自己的作業,在那裏過整整一天,吃兩頓飯。
Advertisement
雪容爸爸工作很忙,對這樣的安排真是感激涕零,每個星期六送雪容去上課的時候,都要跟陳老師說很多感激的話。
每每這個時候,雪容都會不好意思地看陳洛鈞一眼。而他總是給她一個淡淡的鼓勵的眼神。
吃飯的時候,陳洛鈞總是坐在她身邊,怕她不好意思吃,一直給她夾菜。
她的話很少,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餐桌的最邊上,吃完飯就一個人默默地挪到客廳一角的一張書桌上寫作業,一寫就是一整個下午。
而她寫作業的時候,他都是在客廳前的院子裏練基本功。星期六學校的舞蹈房不開,他只好在自家院子裏練些最基本的動作,單調而乏味。即便這樣,還是不斷有他姑姑的學生下了琵琶課,跑到院子裏看他,叫他“洛鈞哥哥”。
都是比他小很多歲的小女孩,卻熱情無比,搞得他心煩意亂。
雪容知道他不喜歡被打擾,她也從來不跑到院子裏圍觀他。
事實上,他們平時幾乎都不說什麽話。她對着他總是很羞澀很害怕的樣子,除了在他幫她夾菜時一直說“謝謝”以外,從來不主動跟他說什麽。
雪容每個星期六都去上課,一直到過年放假,才歇了一個星期。
年初五的時候,雪容去老師家拜年。
剛站在門口要敲門,就聽見裏面傳來一個男人怒不可遏的聲音:“好!我看你能在你姑姑家賴多久!”
“我考上國家舞蹈學院以後,自然會去學校住。”陳洛鈞的聲音。
她從來沒想過,他的聲音也會如此冰冷。
“萬一你考不上呢?”
“明年再考。”他繼續冷淡地答。
“啪”的一聲,他似乎挨了一個重重的耳光。
“你一個男孩子,跳舞有什麽出息!”那個聲音已經暴跳如雷。
下一秒鐘,陳洛鈞摔門沖了出來。
他臉上帶着冷冷的倨傲的神情,大步走了出去。
雪容想也沒想,就轉身跟在他後面。
他本來就身高腿長,又在氣頭上,走得飛快,雪容幾乎是一路小跑,才勉強讓他的身影保持在自己的視線裏。
過年的馬路上幾乎沒有什麽人,只有凜冽的北風,吹得雪容臉都疼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追着他要做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該跟他說什麽,只知道她必須這麽跟在他的身後,不能讓他丢了。
他走出小區,徑直去了附近的一個公園。
空曠的公園裏覆着皚皚的白雪,他的身影漸漸在雪地裏縮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那個黑點沿着公園一角的一座小山漸漸往上,雪容也下意識地跟在後面。山上的白雪幾乎沒有人踩過,只有陳洛鈞剛才留下的一串腳印。她一腳一腳踩着他的腳印,低頭吃力地往上爬。
剛走到一半,她的腦袋撞到一個溫暖的懷裏。擡起頭來,陳洛鈞正低着頭,面色不豫地看着她。
她縮了縮脖子,還沒來得及說話,他便伸出手來,把她的手從口袋裏抽出來,握在自己的手心裏,接着轉身,拽着她往山頂上走。
那山其實很矮,就是個小土坡而已,很快兩個人就爬到了頂。
陳洛鈞松開手,找了塊比較幹淨的石頭,拂走積雪坐了下來,招手示意雪容過去。
雪容走過去,站在他的面前,端詳了他好一會兒,才悄悄地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他的臉頰問:“疼不疼?”
他低頭躲開她的手指,搖了搖頭。
雪容四下張望了一番,走到一棵松樹下,摘下手套裝在口袋裏,踮腳從樹枝上夠下來一捧幹淨的白雪,捏成一個小雪球,又走回來。
她拿着那個雪球,小心地敷在陳洛鈞的臉頰上,一邊輕輕地移動着雪球,一邊小聲說:“都有點腫了哎。”
她無意識地嘟起嘴唇,紅着臉認真仔細地拿着個雪球給他敷臉,樣子有些好笑。
陳洛鈞笑不出來,只是阖上眼睛,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疼痛似乎緩解了一些。
“容容,你爸爸是什麽樣的人?”他閉着眼睛問,“是不是就像電視裏看到的那樣,很嚴肅很威風?”
雪容的動作停了停:“我不知道他電視裏是什麽樣。可是他對我從來都不嚴肅,也不威風,都是我欺負他。”
“真的?”
“嗯。我爸爸每天上班都很早,可他總是會提前幫我把牙膏擠好。”她有些得意地說,“我起床以後看不到爸爸,可是能看到他給我擠的牙膏。”
陳洛鈞終于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他睜開眼睛站起來說:“走。”
“去哪裏?”
“你急着回家?”
她搖搖頭說:“沒有。爸爸去單位了,今天有團拜會。”
他低頭把她一直捏着的雪球從手心裏拿出來,扔在一邊,把她冰涼的手揣進了自己的口袋。
雪容緊緊抓住他口袋裏的一角,只覺得自己的手指一點點地幹燥溫暖起來。
下山的時候,雪容一邊走,一邊偷偷低頭看了看地上她和陳洛鈞的影子。
深冬早晨的陽光淡淡的,他剛好走在太陽照過來的那一邊,修長的影子完全蓋住了她小小的身影。
她看着自己的影子,似乎完全融在他的身體裏一樣,忽然覺得心裏也暖暖的,就像剛剛被他的體溫捂熱的手指一樣。
陳洛鈞帶她去了商業街。街上大部分商店都還因為過年而關着門,遠遠地只有一家小門臉前面排着長長的隊伍。
陳洛鈞牽着雪容站到隊伍的末尾,雪容個子太小,陷在人群裏,都不知道這條隊是幹什麽的,可站在他身邊,就是覺得莫名的安心。
他們後面很快又來了幾個女孩,大老遠地就喊:“洛鈞,洛鈞!你怎麽在這裏?”一邊喊,一邊就花枝亂顫地走到了他們身後。
那幾個女孩應該跟陳洛鈞一樣大,個個都身材高挑,長得也很漂亮。
雪容擡頭看着陳洛鈞,看見他只是沖她們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那些女孩看見雪容,又問陳洛鈞:“哎呀這個小姑娘好漂亮,是誰啊?”
“我是他妹妹。”雪容自己擡頭對她們理直氣壯地說。
陳洛鈞沒有反對,只是點了點頭,算是承認了。
雪容心花怒放地覺得,他們之間,似乎因為這個小小的謊言,變得更加親密了一些。
“小妹妹你好。”一個女孩彎腰下來捏了捏雪容的臉頰。
雪容皺着眉頭側臉想躲,結果還是沒有躲開,結結實實地被捏了一把。
陳洛鈞見狀,把她拉到自己的身前站着,自己的手就搭在她的肩膀上,把她跟後面的人隔開,十足的保護性姿勢。
雪容站在他前面,聽見背後幾個女孩子還在唧唧喳喳地跟他在說話,問他寒假打算去哪裏玩啦,老師布置的節目需不需要搭檔啦,以後打算往哪裏考啦等等。
她很欣慰地發現,陳洛鈞不太高興搭理她們的樣子,總是嗯嗯啊啊地就帶過去了。而她們一直不停地說來說去,聒噪得很。
好不容易排到前面了,雪容這才看清,這是一家電烤羊肉串的小店。兩臺小小的老式電烤設備,每次出爐的也就那麽二三十串羊肉。
離得越近,羊肉撲鼻的香味也越濃,烤成金色的羊肉滋滋地冒着油光,十分誘人的樣子。
雪容悄悄地咽了咽口水,又悄悄地擡頭看了一眼陳洛鈞。他正看着遠方發呆,神情空洞。
終于輪到他們買好羊肉串以後,陳洛鈞一手攥着肉串,一手攬着雪容的肩,徑直把她帶到店後面的一個小巷裏,在牆邊站好,遞了一串羊肉給雪容。
羊肉冒着騰騰的熱氣,上面撒滿了孜然花椒,一塊塊肥瘦相間的肉飽滿得幾乎要滴出油來。雪容吃得專心致志,一串又辣又燙的羊肉吃完,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好吃嗎?”陳洛鈞問她。
“嗯。”她點點頭,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又害羞地把頭低了下去。
“辣不辣?”
雪容又點點頭,吸了吸鼻子。
“等着。”他把手上拿着的羊肉串都遞給雪容,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又一手捧着一只小碗回來。
碗裏是厚厚的酸奶,晶瑩雪白,顫顫巍巍地晃悠着。
他遞了一碗酸奶給雪容,接過她手裏的羊肉串,又示意她到自己的口袋裏翻出兩只小調羹,就這麽看着她捧着碗酸奶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雪容把一碗酸奶都吃完以後,才發覺他兩只手裏都塞滿了東西,動都不能動,只好一直看着她吃。
“還要嗎?”他見雪容看着自己手裏的羊肉,于是好心問。
雪容雖然很饞,但實在不好意思再一個人吃,只好搖搖頭,拿過他手裏另外一碗酸奶,像蚊子哼一樣說:“你吃吧。”
他笑了笑:“都是給你買的。”
“哎?我……我吃不掉啊。”雪容紅着臉說。
“吃酸奶又不會飽。”
“那好吧。”她猶豫一下,開始舀第二碗酸奶。
“容容。”
“嗯?”
“今年期末考試是不是考得很好?”他問。
雪容其實好不容易才考進了前二十名,不過也算有進步了。她咬咬嘴唇,裝謙虛地說:“還湊合吧。”
“哪門考得最好?”他又問。
“英文。”
“哦。那很好啊,以後做翻譯家。”
雪容心裏已經得意地樂開了花,卻繼續假裝苦惱地說:“可是我琴彈得好差。爸爸讓我每天練兩個小時。”
“手給我。”他沖她伸出一只手。
“啊?”她呆呆地擡頭。
他把她手上的酸奶拿過去,放在身邊的一個窗臺上,抓住她又小又軟的手,捏着她的指尖,看了半天。
雪容偷偷仰臉看着他,看得脖子都酸了,又不敢動,只覺得他的手熱熱的,熱得她的臉越來越紅,幾乎要滴出血來似的。
“等你手指尖上起了老繭,琴就可以彈好了。”他揉揉她的指尖說。
“真的嗎?”
“嗯。我怎麽會騙你。”他擡起手,揉揉她的腦袋。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第一次發現他的眉眼之間閃爍着的光彩竟然如此逼人,亮過了周圍的一切。
吃完東西往外走的時候,他們又碰上了那幾個女孩。
“洛鈞,跟我們去溜冰嗎?”她們盛情邀請他。
“我要帶妹妹回家。”陳洛鈞搖搖頭,拽着雪容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條街離雪容家很近,沒走多久就到了。
雪容很不想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家裏,可一路上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對策來。陳洛鈞送了她回家,半蹲下來,手撐在膝蓋上彎腰說:“容容,我得回去了,家裏人大概還等着我吃飯呢。”
“嗯。”雪容一籌莫展地點點頭,還嘴硬說,“爸爸待會兒也要回來接我去爺爺家。”
他點點頭,一只手揉了揉她的頭頂算作告別,站起來轉身就走。
“洛鈞哥哥!”直到他已經走下了半層樓梯,雪容才終于鼓起勇氣,沖到樓梯口叫住他。
他回過身,擡起頭來看着她。
昏暗的樓梯道裏,他的眉眼卻如此清晰深刻,迎面而來的炯炯目光讓雪容幾乎沒了跟他對視的勇氣,只好盯着他身後的白牆說:“洛鈞哥哥,我相信你……國家舞蹈學院,一定能考上的。”
大概是沒有想到這樣鼓勵的話會從雪容口裏說出來,陳洛鈞愣了一下。
接着他眼底綻起一抹笑意,一簇自信的光芒也迸發出來。
“希望如此。”他說。
明明他站的位置比較低,可雪容覺得他說這話時,仿佛是一棵高大挺拔的樹,自半空中俯視着她,盡管姿态謙遜和善,卻帶着讓人無法逼視的強大自信。
其實她那時完全不了解他到底是不是那麽優秀,也不知道國家舞蹈學院是個什麽地方,只是覺得他也許需要有個人這麽稀裏糊塗地鼓勵一下——有人單純地、盲目地相信他。
寒假放完,開學以後,雪容就不太能見到陳洛鈞了,聽說他一直都在學校裏用功。每個周六雪容在陳老師家裏寫作業的時候,總有些心不在焉地聽着門口的動靜,卻只有很偶爾地見到過他幾次。
他變得更瘦了,臉上常常挂着黑眼圈。難得在家的時候,總是在房間裏不知道研究什麽。
有時他看見雪容會過來打招呼,俯身下來看她在寫什麽作業,揉揉她軟軟卷卷的頭發,有時卻就像沒看見她一樣,徑直從她的身邊路過。
陳老師的學生很多,幾乎每個女孩子看見陳洛鈞的時候,都會主動紅着臉叫“洛鈞哥哥”,而他總是禮貌和善地跟她們點點頭。
雪容偏不。明明聽見他在自己的身後跟別人打招呼,也要埋頭對着自己的作業做刻苦狀。她才不要跟其他那些師姐師妹一樣,死皮賴臉地纏着他。
再一次跟他說話,是在雪容自己家。那天晚上是陳老師和陳洛鈞一起來的,還有另外一個中年男人,是陳洛鈞的爸爸。雪容爸爸帶着他們在客廳坐下,又走過來對雪容說:“容容,你要不要去寫作業?”
雪容遠遠地看了陳洛鈞一眼,乖乖地轉身上樓。
陳洛鈞卻忽然從沙發上站起來說:“容容,帶我參觀一下你家好不好?”
說着他走過來,不知道為什麽,有些急迫地盯着雪容。
她猶豫一下,還是點了點頭,帶他到自己房間裏坐下。
“你先坐,我下去拿飲料。”她像個大人似的招呼他,接着歡快地飛奔下樓,咬着手指頭在冰箱前面猶豫了半天,拿着一瓶橙汁和一瓶蘋果汁跑上樓。
待會兒要幹嗎呢?把自己收集的樹葉标本給他看?還是看看電視呢?或者應該什麽都不說,就一起吃點水果喝點飲料?
雪容一邊糾結地回到房間,一邊驚訝地發現,陳洛鈞竟然坐在自己的書桌前,睡着了。
他緊緊地抱着手臂,低着頭,坐姿依舊很端正,睡着了也還是一副警惕小心的樣子。
雪容蹑手蹑腳地把手裏的東西放下,退到自己的床邊坐下,随手拿起床邊一本小書看起來。看了沒一會兒,她又擡頭偷偷看看陳洛鈞。只見他換了姿勢,仰面靠在椅背上,攤手攤腳的,睡得更香了。雪容看着看着,忽然忍不住捂嘴偷笑起來。
她真的很想拿筆往他臉上畫點什麽。把他畫成小貓小狗,什麽都好。可她又真沒那個勇氣,最後只得傻傻地、遠遠地端詳着他的臉。
那些師姐師妹平時總纏着他,也許跟他說了很多話,可是肯定沒有人像自己現在這樣,靜靜地看着他睡覺。雪容想着想着,就覺得心情越來越好。
陳洛鈞不知道是不是累壞了,竟然一直睡到他爸爸和姑姑要走的時候,足足睡了快兩個小時。
臨走的時候,他特地轉身回來,低頭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對雪容說:“容容,謝謝你。”
“哎?”雪容一頭霧水,還想問什麽,他卻又轉身走了。
回過頭來,雪容看見自己爸爸正一臉笑意地看着她。
“容容,你跟陳洛鈞很熟啊?”
“還好。”雪容搖搖頭,實話實說,“陳老師來幹嗎?是不是說我偷懶沒練琴?”
“沒有。不但沒有,還誇你乖呢。”爸爸大聲笑起來,“是陳洛鈞的爸爸,生意上遇到了點困難,來找我幫忙的。”
“那你幫不幫?”雪容問。
“這個我要想想。”雪容爸爸彎腰下來,沖她擠擠眼睛說,“容容,你希不希望我幫他們?”
“啊?”雪容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說,“我……我不知道。”
雪容爸爸看她面紅耳赤的樣子,又笑起來說:“容容,你知不知道陳洛鈞很厲害?”
“知道啊,他舞跳得很好……”雪容扭捏地小聲答。
“何止是跳舞。這個只不過是業餘愛好。他學習成績也很好。一中你知道吧?他本來就在一中讀書,年年都考第一,上清華北大,那是板上釘釘的事。”
雪容愣了。在她的腦子裏,陳洛鈞只是個藝術生,什麽考試,什麽成績,什麽清華北大,完全是沒概念的事情。
“所以啊,他成績這麽好,他爸爸當然不同意他去跳什麽舞。換了是我,我也不同意。”
“可是他喜歡啊。”雪容弱弱地說。
“哎,你不懂。”雪容爸爸嘆了嘆氣,“他就是要賭這口氣,就是覺得上大學太容易了,偏要給自己找條難的路走啊。”
雪容聽得似懂非懂。
回到房間裏,她坐在陳洛鈞剛才睡覺的椅子上,忽然覺得有點惆悵。
爸爸剛才說,陳洛鈞什麽都那麽棒,你要向他學習哦。
可是她拿什麽跟他學?她才上初一,成績不算特別好,個子又小臉又圓,一切一切都乏善可陳。她想到過年那次遇見的陳洛鈞的同學們,她們個個都修長苗條,光彩照人,更重要的是,她們跟他說話時,不用那麽費勁地仰着臉。
暑假的時候,雪容去考琵琶四級。她剛走進藝術學校的大門,就看見一幅張揚的橫幅“熱烈祝賀我校學生陳洛鈞以專業課第一名考入國家舞蹈學院”。那橫幅很長,寫了很多字,在夏日午後炙熱的陽光下,似乎紅的要燒起來。他的名字就在正中,熠熠生輝。
雪容那天考得很好,考完出來時,陳老師表揚她說:“容容忽然開竅了。一下子又刻苦又努力,所以今年考得特別好。”
爸爸很滿意地摸着雪容的腦袋說:“是啊,小丫頭最近每天都練好幾個小時琴,學習也用功了,一個暑假都沒怎麽看過電視。”
雪容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指。她最近練得太猛,左手的指尖上終于長出了厚厚的琴繭,本來細嫩的手指,變得硬邦邦的。可再怎麽練,也才只能考個可憐巴巴的四級而已。
出門之前,她又擡頭看了看那條光芒四射的橫幅,和橫幅上耀眼的“陳洛鈞”三個字。
她不久前才知道,以專業課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國家舞蹈學院,是一件多麽不容易,又多麽值得驕傲的事情,整個夏天每次去陳老師家,都能聽到學生家長又羨慕又贊嘆地對陳老師說“恭喜”。
陳洛鈞一開始還會謙虛地跟人寒暄,不厭其煩地說“過獎”、“謝謝”一類的套話,到後來索性關在自己的房間裏不出門,省得麻煩。只有吃飯的時候才出來,照例坐在雪容邊上給她夾菜。
雪容愈發覺得他是個捉摸不透的人。他有時候那麽溫柔可親,會給她講作業,幫她抄琴譜,帶着她給院子裏的花花草草澆水,可有時候又仿佛拒人千裏之外的冰冷,對好心來祝賀他的人都愛答不理的。
難道像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都是這樣的?或者是因為他跟她經常見面比較熟?還是他對自己确實是有點不一樣的?雪容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麽。
暑假裏最後一次去陳老師家上課時,雪容被陳洛鈞拉到院子裏。
他神神秘秘地從懷裏掏出什麽東西,放在雪容的手上。
毛茸茸,軟綿綿的一團。
是一只雪白雪白的小奶貓,眼睛都還沒怎麽睜開,吐着粉紅色的小舌頭。
“哇,好可愛!”雪容驚叫,“送給我的?”
“嗯。”陳洛鈞伸出一只手指撓着小貓的背說,“這麽雪白的,長得又像你,叫雪球好了。”
“才不要。”雪容撇嘴,“幹嗎貓要跟我一個輩分。”
“那叫什麽?”
雪容捧着小貓想了想:“叫阿洛。”
陳洛鈞皺皺眉,無奈地說:“行,反正是你的貓,随便你。”
“阿洛。”雪容小心地把貓咪放在地上,蹲下去兩只手輪流輕輕撸着它小小的背,“阿洛,阿洛。”
貓被她摸得很舒服的樣子,探了探小爪子,弱弱地“喵”了一聲。
“容容。”他在她背後叫她。
“嗯?”雪容頭也沒回地,全神貫注地逗小貓玩。
他沒有說下去,只是低頭靜靜地看着她,半晌才說:“你要好好養它,等我寒假回來的時候,要帶來給我看哦。”
“知道了,我一定把它喂得白白胖胖。”
阿洛回頭抱住雪容的手指頭,認真地舔着,好像在舔一根棒棒糖。
雪容的手指漸漸地潮濕起來,不知道為什麽,似乎帶着她的心,也有一點濕濕的。
陳洛鈞出發去上大學那天,雪容偷偷地去了火車站。他家裏人都在,她沒好意思走到他面前,只好遠遠地看着他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躲在水泥柱子後面,揮了揮手,自己跟自己說了一聲“阿洛再見”。
她答應陳洛鈞的事情也沒做到,那只小白貓怎麽喂都喂不胖,一年一年過去,阿洛還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柴火貓。
而她也很久很久沒有再見到陳洛鈞。
陳老師會一半得意一半心疼地說,陳洛鈞又被挑中去演出或是拍什麽片子了,放假又不能回來。
自從他不在以後,雪容就沒有在陳老師家度過周末。
雖然他們平時說話不多,可沒有他,整個氣氛都不對了。沒有人給雪容剝蝦殼,沒有人給她拿冰棍,沒有人在路過她身後時瞥一眼她的作業本,小聲地跟她說哪個字寫錯了。
總之,周圍的一切仿佛都不在狀态,都沒了那股熟悉而溫暖的氣息。
在他消失的第二年暑假,雪容考到了十級。那年考十級的人特別少,只有三個,她年紀最小,最後一個考,也是唯一一個得到“優秀”的人。
考完的當天,有一場考級彙報演奏會,各類樂器考到優秀的人都要上臺演出。雪容是第一個。
臺上強烈的燈光亮起來時,她有點頭暈,屏息凝神了半天,才顫顫巍巍地開始彈。演出的曲子是十面埋伏。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白天練得太頻繁,剛彈到一小半的時候,一根琴弦就在雪容大力掃弦的時候,“砰”地斷了。
她從來沒有在臺上遇到過這種情況,當場就蒙了,僵在那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覺得眼前的燈光越來越亮,她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後來還是陳老師沖上臺去把她拽了下來,好言安慰了半天,可她卻一直沒有回過神來,一個人背着琴默默地往家走,一路上眼淚就在眼眶裏不斷地轉圈,想掉卻掉不下來,整個人似乎都完全傻了,開了家門又不進去,就這麽呆在原地神游。
“容容。”
有人在身後叫她。
雪容背着重重的琵琶,像一只小蝸牛背着重重的殼,木然而又緩慢地轉身。
皎潔明朗的月光下,一雙沉靜溫柔的眼睛默默地看着她。
她又呆了幾秒。
陳洛鈞似乎比記憶中矮了一點,她仰起臉的時候,好像不那麽費勁了。
他走近了一步,高大修長的影子完全遮住了她。
一片片記憶仿佛一瞬間成功地拼合起來,雪容終于反應過來面前的人是誰,張口還沒來得及叫他,眼淚嘩地就滾了下來,噼裏啪啦,像一場午後的雷雨,來勢兇猛。
陳洛鈞像是早料到她會哭一樣,順理成章地從口袋裏摸出一塊手帕遞給她。
她接過手帕,卻掉頭就走,沖到家裏的樓梯邊,低頭趴在欄杆上捂住臉。
“弦斷了,也不怪你啊。”他一邊輕聲說,一邊幫她把琴從背上拿下來。
“那又怎麽樣?人家都會覺得我彈得爛死了。”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彈得好不好自己知道就可以了,又不用證明給別人看。”
雪容覺得他說得貌似有一丁點道理,但是頑固地把臉埋在手裏,就是不理他。
“而且你彈得很好啊。”陳洛鈞轉身在樓梯上坐下,探頭到她腦袋下面,仰臉看着她,“我姑姑說,能這麽快考到十級,彈得又這麽好的只有你一個,而且她說你又乖又聽話,是……”
“那又怎麽樣?我再聽話又怎麽樣?”她忽然站直了,氣急敗壞地打斷他,“爸爸不要我,演出也不去看,他就要跟別人結婚了,阿洛一天到晚離家出走,給它吃什麽都長不胖,你又……你……”“你”了半天,她也沒說下去,只是氣鼓鼓地一邊哭一邊瞪着他,臉漲得通紅。
他站起來,仔細地盯着她看,忽然,很欣慰地嘆了嘆氣說:“容容,你長高了很多。”說着,他站到雪容的身邊,從她頭頂到自己的下巴比畫了一下,“都到我這兒了。”
他離得那麽近,軟軟的衣服袖子蹭到她的臉上,雪容頓時一動不動地定在原地,連哭也忘記了。
阿洛沿着樓梯扶手從二樓上下來,警覺地看着這兩尊蠟像一樣悄沒聲息的人。
陳洛鈞伸手想摸它,不料它擡起一只爪子,對着他龇牙吼了一聲。
“小東西,才多久就不認識我了,跟你主人一樣別扭。”他讪讪地收回手低聲說。
雪容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剛才似乎對着他又哭又鬧,有些過分,羞得把臉別到一邊,不知如何是好。
她裝模作樣地抱起阿洛在樓梯上坐下,低頭對它說:“阿洛,你餓不餓?張阿姨有沒有給你燒魚吃?”
阿洛“喵嗚”了一聲,懶懶地伸着爪子拽她的衣袖。
“阿洛,你不要再離家出走了,要是連你也不要我了,我……”她低頭說着說着,眼淚又撲簌簌地往下掉。
這回她哭得如此安靜,只有眼淚沿着臉頰滾落,連抽泣的聲音都聽不見。
陳洛鈞在她身邊的樓梯上坐下,低着頭,不知道說什麽安慰她才好。
雪容放開阿洛,順勢靠在他的肩頭,小小的身體随着哭泣的節奏微微震動。
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心如此柔軟過,仿佛輕輕一碰就要碎了。原來被人依靠着的感覺會如此奇妙,潮濕溫暖的感覺,漸漸充滿了他全身每一個細胞。
雪容的爸爸終于還是結了婚。沒有婚禮,沒有酒席,一個陌生阿姨就這麽住進了她的家,也帶走了爸爸所有的目光。她開始反抗,曠課,不寫作業,放學很晚回家。爸爸太忙,根本沒有時間管她,而別人,根本管不了她。只有每個周五晚上,她會乖乖地在家裏待着,哪兒也不去。因為陳洛鈞開學前答應她,每個星期五會給她打電話。
她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個快要溺水而死的人,而他就是她全部的氧氣。
紙裏包不住火,她終于在期末前的一次模拟考試裏,考了全班墊底的成績,爸爸被叫到學校去,回來就鐵青着臉,對着她兩手都在發抖。
“容容,你到底想怎麽樣?”最後,爸爸只是低聲吼她。
她把腦袋別到一邊:“不要你管。”
“我是你爸爸!我不管你誰管?”
“你管你的趙阿姨去,以後她給你生了小寶寶,你就去管他,不用管我,我死也好活也好……”
話音還沒落,雪容的臉上重重地挨了一個巴掌。
她憤恨地轉過頭,狠狠地瞪着爸爸。
“容容,對不起,對不起。”爸爸自己也愣了,站起來跟她道歉,“爸爸不應該打你。”
她什麽也聽不進去,一個人沖上二樓,重重地關上房門。
爸爸一定是不愛她了。
雪容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在房間裏四處尋找阿洛的身影,想抱一抱它,找點溫暖。可是阿洛也不見了,找遍了所有地方,也看不見那雪白一團的毛球。
她蜷在窗邊的角落裏,不知道哭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打電話給陳洛鈞哭訴的時候,嗓子已經完全啞了。
“阿洛不在了。”她帶着哭腔緩慢而絕望地說,“爸爸也不要我了。他打我。他以前從來沒有打過我。我要離家出走,再也不回來了。”
電話那頭沉寂了一會兒,傳來他柔軟的聲音:“容容,別亂想,你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起來,阿洛就回來了。”
“我不信。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你別騙我。”
“真的,我沒騙你。明天早上,你一定能看到阿洛。”他信誓旦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