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1)
雪容最後在一家英國駐華的文化機構裏找到了工作。她平時的工作簡單而瑣碎,只是負責兩國文化交流項目的聯系和安排之類的事情。
因為工資卡還沒來得及辦好,所以雪容第一個月的工資,是發的現金。薄薄的一沓粉紅色鈔票,比她原先料想的還要少。人事部的老師告訴她,因為她所在的機構完全是靠政府資助的,現在全球金融危機,撥款也比以前少了,所有人的工資普遍調整過,而對于她這樣的新員工來說,降薪百分之十,已經是個不小的打擊。
她猶豫了一會兒,從工資裏拿出五張,裝在一個信封裏。做了半個鐘頭事情以後,躊躇半晌,又往信封裏加了五張。中午吃飯的時候,她找到一家銀行,開了個戶頭,把這些錢存了進去。再見到孟良程的時候,她把這張卡交給他說:“喏,你先收好,我每個月發工資會存一千塊進去。”
“咦,幹嗎?你這是要跟我一起攢錢買房子啊。”他笑着把卡翻來翻去地看。
雪容笑笑說:“想的美,我哪有那閑錢啊。這是我在英國最後一年的房租。”
雪容在英國第一次住的寝室發生了一次火災,那以後孟良程幫她找了個小公寓搬出來,還幫她墊付了整整一年的房租。那個時候她的所有開銷都指望着微薄的實習工資,沒有多餘的錢還他,現在既然自己開始賺錢了,自然不能再賴賬。
孟良程的臉色有點陰下來,把那張卡放在桌上,往雪容那邊推了推:“跟我客氣什麽。”
雪容執拗地搖了搖頭說:“那要不先放在我這兒,等我攢足了兩萬塊,一起還給你。”
她說話的聲音不大,卻沒有一絲猶疑。
孟良程嘆了嘆氣,把卡又往她那裏推了一下:“那暫時就放在你那裏。有什麽急事你也好用上。”
要是再推來推去,就顯得太矯情了,雪容想了想,把銀行卡收回自己的錢包裏。
擡起頭來,她發覺孟良程一直在盯着她。
“怎麽了?”雪容問。
“沒什麽。”他嘻嘻一笑,又給她夾了塊排骨,“你多吃點。”
雪容默默地把那塊排骨塞進嘴裏。
“對了,我們公司要派我去外地實習半年。”孟良程又說。
Advertisement
“哦。”雪容點點頭說,“那不是挺好的嘛,說明公司重視你呀。”
“我沒去。”孟良程還是笑着說。
“為什麽?”雪容錯愕道。
“我去了你怎麽辦?”他理所當然地說,“你在這邊又沒親戚,那個室友林曉琪也不靠譜。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那這麽好的機會……”
“好什麽好。”孟良程打斷雪容,“就是到鄉下吃苦,欺負新來的嘛,美其名曰培養有潛力的新人。我才不去呢。”
“可是……”
“別可是了,趕緊吃飯,菜都涼了。”
孟良程又夾了塊排骨到雪容碗裏,她咬了咬嘴唇,低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雪容到家的時候,林曉琪正在看娛樂新聞,見雪容回來了,對着電視努努嘴說:“你這情敵太強大了。”
電視屏幕上,蘇雅正對着一群記者微笑,她半抿着嘴唇,眼角眉稍都透着溫柔似水的美,連雪容都忍不住看了她一會兒才說:“什麽情敵啊?我跟她可沒得比。“
林曉琪望着天想了想說:“孟良程的情敵更強大。”
雪容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我跟孟良程才是一對好不好。我早就交代清楚了,我跟陳洛鈞已經分手了,是你在這兒胡猜。”
林曉琪聳聳肩:“反正孟良程這麽好的男人,你要是不要了可得早點通知我。肥水不流外人田哦。”
“懶得跟你扯。”雪容往洗手間走,“我要趕緊睡覺去,明天還得一早去機場接一個英國人呢。”
走到半路,她忽然又折回來:“曉琪,我問你件事。明天我要去接的是個英國話劇導演,他要在這邊導一部戲,我得做他兩個星期翻譯,一直陪到開演,你說,我不會那麽巧,又碰到陳洛鈞吧?”
林曉琪認真起來,琢磨了半天說:“應該不會吧?世上演員那麽多呢……”
“也是。”雪容點點頭,想了想卻又不放心地問,“那萬一呢?這個圈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
“那你就別去呗。”
“可是我怎麽跟領導交代呢?而且……出外勤每天還有五十塊補貼,半個月就是好幾百呢。”
“那就別想了。”林曉琪看雪容撓頭的樣子,拍了拍她腦袋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嘛。”
雪容橫了橫心,只好跟自己說世界那麽大,想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見一個人,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至少這兩個月以來,她就再也沒見過陳洛鈞。
第二天接了那個英國來的導演伍德去了劇場,雪容的心一直繃着,直到他們逛遍了整個劇場,雪容才松了口氣,抽空去了趟洗手間。回去的路上,她路過樓梯間的時候,聽見有人在講電話。那個人聲音很大,似乎有意要讓什麽人聽見似的:“他算什麽東西?又不是科班出身的,不就是有個大明星女朋友嗎?不然這麽好的戲,怎麽能輪得到他一個跳舞的……”
雪容剛到後臺找到伍德,就聽見剛才認識的中方導演李朝輝的聲音:“伍德,我們的主角來了,剛才他被服裝組叫去量尺寸了。”
後臺的光線很暗,雪容根本看不見李朝輝身後那個人的身材長相,可冥冥之中,她已經意識到了他是誰。
她站在原地,似乎連往前一步的勇氣也沒有。
伍德叫了她一聲,她不得已,只好跟到他身邊。
“大家上次選角的時候就見過了,應該不用介紹了吧?”李朝輝拍拍陳洛鈞的背隆重地說,“哦,對了,這位美女你還不認識,她是伍德這次的翻譯,叫……”
“江雪容。”雪容自己補上。
半明半暗間,雪容看不清陳洛鈞的臉色,只能依稀看見他沖着自己伸出了右手:“你好。”
雪容點點頭,機械地低頭看着自己的手也伸了出去,被他握在掌心裏。
她一直沒敢擡頭,只是盯着兩個人緊緊握在一起的手看。他的手溫熱幹燥,松松地捏住了她的手指,似乎沒打算放開。
她輕輕地把手往回縮了縮,他卻下意識地捏得更緊,人也不自覺地往前傾了傾。雪容的臉騰地就紅了。
伍德有些奇怪地看了眼雪容,她清醒過來,用力抽回了手。
伍德跟李朝輝和陳洛鈞說了很久的話,雪容跟在旁邊翻得口幹舌燥,她一直沒敢擡過頭,卻覺得自己的臉越來越紅,心跳越來越快。
陳洛鈞就站在她身邊,離她那麽近,他每說一句話,雪容似乎都能感到他熟悉的聲音帶着周圍的空氣一起震動開來,像一波波的潮水湧進她的身體裏。
一直熬到他們談完,雪容覺得自己的肺裏似乎已經溢滿了水,像是快要溺死似的,喘不過氣來。
那天過得特別漫長,他們一直排練到了晚上十點多,收工的時候,雪容已經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孟良程下班就來接她,在劇場門口足足等了三個多小時,才等到雪容下班。
雪容癱在副駕駛的位子上,揮了揮手,無力地說:“回家回家,我快累死了。”
孟良程什麽也沒問,依言發動了車子。
拐彎等紅燈的時候,雪容靠在車窗上,無意中看見了非機動車道上的陳洛鈞。
他騎着一輛自行車,兩只手沒戴手套,在深秋的寒風裏凍得通紅。
他明明知道身邊的車子裏坐着的就是雪容,卻倔強地忍住沒有轉頭看她。
直到紅燈轉綠,雪容的車發動走遠了,他才慢慢地騎車上了路。
回到酒吧裏,他已經凍得全身僵硬了,快步走進吧臺裏給自己倒了杯烈酒灌了下去,才漸漸覺得身體裏的細胞暖了起來。
“今天排練得怎麽樣?”安迪走過來問他。
“一塌糊塗。”他搖搖頭。今天他的狀态糟糕極了,走位臺詞在腦子裏亂成一團,三魂七魄都不知去了哪裏。
“怎麽回事?不是排得都差不多了嗎?”安迪不解地問。
“別提了。”他再度搖了搖頭,筋疲力盡地走上樓梯,一頭倒在床上。
床頭離他最近的就是雪容以前做的那個歪七八扭的杯子,他盯着杯子上畫得古裏古怪的一個腦袋看了半天,忽然無名火起,從床上彈起來,拿着那個杯子就沖到了陽臺上。
擡手剛要把杯子丢出去的一瞬間,他猶豫了。
就這麽僵硬地舉着杯子在寒風裏站了一會兒,他冷靜下來,洩了氣地拿着杯子又走回房間裏。
第二天他勉強恢複了狀态,看着雪容的時候也不再像前一天那樣,恨不得把她拽到角落裏捏碎了,一口一口吞下去了。
可他努力了又努力,還是控制不住自己不斷飄向她的眼神,情不自禁地被她的一颦一笑牽動神經,每次站到臺上時,都覺得自己的靈魂逃離了身體,只剩一副軀殼勉強應付。
這部戲叫《漂泊的聖彼得》,是一部神話劇,他演的角色是一個大天使,被上帝派到人間,要經歷無數艱險磨難。整部戲除了他,其他所有的演員都是配角,大多只有一兩場戲而已,只有他要從頭演到尾,幾乎從來沒有休息的時候。
每天十幾個小時的排練,幾乎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容不得他有一絲一毫的松懈。
而現在的狀态讓他異常痛苦,本來應該花在角色上的精力大部分都被他花在控制心神上了,時間一長,壓力越來越大,神經也越來越緊張,繃得幾乎快要斷了。
而雪容仿佛對他視而不見一般,跟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公事公辦的口吻,閑下來時寧可跟其他群衆演員閑聊,也絕不會多看他一眼。
一場戲排完退場時,陳洛鈞看見她本來正在跟舞臺監督聊天,笑得眉眼彎彎的,而見他過來了,便情不自禁地轉了個身,避免跟他目光交流。
他快步走到後臺的角落裏,對着牆壁閉起眼睛深呼吸了很久,才漸漸地把她的笑從自己腦海中抽離。
直到下一場戲開始排練時,他才走回來,徑直上了舞臺。
雪容以前從沒見過工作狀态下的陳洛鈞,沒有想過認真起來的他,竟然如此嚴肅而陌生。雖然雪容大部分時間都在休息,但每天晚上回家的時候都還覺得頭暈眼花口幹舌燥。而他則能一直神采奕奕地站在臺上,不管多晚,吐字發音都還字正腔圓,一絲不茍。不管一場戲要走多少遍,雪容也從沒見過他累的樣子,沒見過他抱怨,沒見過他皺眉,沒見過他沮喪。
他就像個機器人,只要一上了臺,就好像通了電似的,可以一刻不停地運轉下去。
兩個導演都很喜歡他,伍德更是一有機會就要對他大贊特贊,每每搞得雪容都不好意思翻那些肉麻話。
而其他的演員似乎都不太待見他,不知道是因為他的戲份太多,還是因為導演的注意力幾乎都在他身上。他們雖然都客客氣氣的、笑眯眯的,叫他一起吃飯一起聊天,可雪容都能明顯感覺到他們對他似乎有種奇怪的敵意。尤其是他這個角色的替補演員海文,就是那天在電話裏嘲笑他不是科班出身的那個人,在臺下看陳洛鈞的眼神總是怪怪的。
雪容很确定,陳洛鈞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只是他不在乎,他眼裏只有戲,每次跟導演說完戲,他總是一個人在角落裏琢磨醞釀,其他演員嘻嘻哈哈地休息放松時,他也很少參與,只是客氣地跟他們打打招呼而已。
除了見到她時面無表情,他見到誰都是微微一笑。
所幸雪容沒什麽機會跟他獨處,只有一次他和兩個導演還有雪容單獨講一段戲,一直講到了下午一點,錯過了午飯時間,伍德跟李朝輝的飯早已經有人幫忙準備好了,只剩下他和雪容單獨往飯廳走。
所謂的飯廳,不過是臨時征用的一間空辦公室,外賣送來的盒飯都放在這兒,再安排了幾張桌子一些椅子給大家坐而已。
陳洛鈞跟雪容走了進去,才發現只剩下一份午餐了。他們所在的是一間剛建好的劇場,在城東一片新區裏,周圍的配套設施還不齊全,這個時候想找個附近的飯店吃飯都有點困難。
雪容看了看空蕩蕩的飯廳說:“你吃吧,我去買點別的東西吃好了。”
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來不及了,馬上下午的排練就開始了,你去哪兒買東西?”
“我……”雪容想了想,“去自動販賣機買點零食。”
“不行。”他把她又往回拉了拉,“吃飯。我們倆一人一半。”
雪容還想掙紮,可他一皺眉,她就乖乖地投降了。
她一直挺怕他的,他只要一板起臉來,她就頓時沒招了。
陳洛鈞跟雪容面對面地坐下,把飯盒的蓋子掀開,往上面撥了一半米飯,再把每樣菜都夾了一大半出來,放在飯上,把盒蓋推給了雪容。
“都給我了你吃什麽?”雪容要推辭,發現陳洛鈞又瞪了她一眼,只好立刻噤聲。
飯菜都已經涼了,她一口一口地機械地吃着。
吃到一半,陳洛鈞放了杯熱水在她面前。
“謝謝。”她接過杯子,小心翼翼地喝了兩口。
他的飯已經吃完了,正抱着手臂,沉默地看着她。
“那個……你夠不夠?我好像吃不下。”她不好意思再吃,只是讪讪地問。
他沒有搭話,看着她的眼神卻越來越認真。
她看了他一眼,便覺得耳朵發熱。
為了不跟他對視,雪容只好又低頭吃了起來。
“上次聽說你翻譯的書要出版了?”他忽然問。
“嗯。”雪容悶悶地點點頭,“大概就最近兩個月吧。”
“到時候能送我一本嗎?”他很客氣地問。
“好。”
她答應下來,接着就又冷場了。
以前他們兩個人一起吃飯的時候,雪容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叽叽喳喳地鬧得他頭都大,可現在她這麽沉默了,他卻不知該如何是好,想走,可又舍不得。
“你怎麽會來這兒工作?”他沒話找話說,“我以為你會做專職翻譯的。你以前……”
“專職翻譯接不到那麽多活,養活不了自己。”雪容打斷他,“我現在在一家文化交流機構上班,伍德在英國的劇團就是跟我們單位合作的,他要找翻譯,我正好最近不太忙,就被領導派來了。”
她一點都不想提起以前的事,尤其是跟他。
“容容,你……”他話剛說到一半,雪容的手機就響了,孟良程打過來關心她午飯吃了什麽。
她有些尴尬,捂着話筒很小聲地說了幾句,最後叮囑道:“你晚上不用來接我了,我自己打車回去,很近的。”
孟良程一開始不答應,她堅持了好久,才終于勉強同意了。
她挂了電話,看了眼一直坐在對面的陳洛鈞。
他沒有看她,只是側臉望着窗外不知什麽地方,沉默地放空着。
他的右手一直緊緊地握着手裏的空紙杯,那紙杯已經完全被他捏扁了。
下午休息的時候,伍德拖着雪容去辦公室裏喝自己帶來的咖啡。
“哎呀,排練進展得很好很好,效果比我想象的好多了。”伍德很開心地搖頭晃腦說,“不過嘛,導演和演員都是我親自挑的,我也有點功勞。”
“演員都是你挑的?”
“是啊。怎麽了?”
“沒什麽,難怪這麽專業嘛。”雪容捧着咖啡笑了笑。知道陳洛鈞不是因為“大明星女朋友”才進的這個劇組,她有些開心。
“我就知道當時堅持選陳洛鈞沒有錯。”伍德還在自我陶醉中,“你看他的身形,多挺拔,在臺上多好看。平時挺安靜的一個人,到了臺上立刻就不一樣了,絕對是好演員的材料啊。”
“是是。”雪容附和道。
伍德還帶了一盒曲奇來,號稱是他找遍A城最好吃的一家餅屋的特産。
雪容一邊笑他會享受生活,一邊眼光一亮,厚着臉皮問:“能給我帶幾個待會兒再吃嗎?我中午沒吃飽。”
伍德立刻給她用厚紙巾包了半盒曲奇。
回到劇場裏,演員們都在三五成群地紮堆聊天,她轉了半天也沒看到陳洛鈞的身影,最後還是在劇場外面的露天樓梯上找到了他。
他一個人坐在樓梯上,低頭看着什麽,聽見有人過來的腳步聲,把手裏的東西折了折,塞進了口袋裏。
雪容走過去,什麽也沒說,只是把口袋裏的餅幹摸出來遞到他手裏,接着轉身就走了。
他先是恍惚了一會兒,接着握着紙包笑了笑,坐回臺階上,一邊吃,一邊從口袋裏把剛才藏起來的東西又拿出來看。
那是一張用過的膠布,不知什麽時候的,都已經發黃了,上面被人用黑色的簽字筆重重地寫了四個大字,“阿洛加油”。
他看着“阿洛”兩個字,臉色漸漸沉重起來,默默地把膠布小心地折好,收到錢包的最裏層。
到演出前最後一個星期時,排練愈發緊張了。伍德的要求很高,幾乎每句詞每個動作都要精益求精,所有人也都跟着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一遍又一遍地排練早已經爛熟于心的劇本。
陳洛鈞飛快地瘦了一圈,眼睛裏燃燒着執着而近乎狂熱的光芒,那種筋疲力盡卻神采飛揚的狀态讓雪容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那個開足了氣場的身影讓她不敢逼視,仿佛看他一眼都會引致烈火燒身。
“明天給你看個好東西。”一天快收工的時候,伍德手舞足蹈地跟雪容說,“我們的秘密武器終于到了!今晚裝好臺,明天就可以用了,這下第一幕終于可以正式排了!”
“現在還不算正式排?”雪容差點昏過去。
“No,No,No。”伍德大大搖頭,“我們在英國演的時候,專門設計了一套自動系統,很高級的哦,第一幕的時候大天使全都是在天上的,這套系統要把他整個人吊在空中,然後平時你看到的那些動作,其實都是在空中表演的。厲害吧?”
他一邊說一邊比畫,興奮得不得了。
雪容有點愣了:“要把他吊起來?”
“是啊。”
“整個人?”
“是啊。”
“吊哪裏?”雪容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伍德在自己肚子上比畫了一下:“會有一圈保護帶綁在腰上,然後背上有鋼絲,我們的系統設計好程序了,會左右上下移動,他就可以在空中走路啊什麽的。陳洛鈞有舞蹈功底,在空中演起來肯定很好看……”
後面伍德還說了很多什麽配上雲霧缭繞效果一流之類的話,可是雪容一句都沒聽進去。
“不行啊,太危險了。”雪容打斷他。
“為什麽不行?”伍德驚訝地看着她,“我們在英國一直是這樣演的,不會有安全問題,保護帶綁得很緊,人不會掉下來……”
“不是的。”雪容慌忙跟他解釋,“陳洛鈞的腰受過傷,不能這樣長時間受力的。按你說的這樣,他全身的重量都要靠背上的鋼絲吊着,第一幕有二十幾分鐘呢,他受不了的。”
“怎麽可能呢?他看過這部戲在英國的視頻,還說自己肯定沒問題的。”
“不行的,真的不行的。”雪容急得都快語無倫次了,“要演三十幾場,他得這樣堅持一個多月啊!”
她慌亂地在自己的背上比畫了一下說:“他,這裏,肌肉撕裂過,很嚴重,當時就沒有好好休息,後來一直沒有恢複好,你讓他在空中做那麽複雜的動作,會疼死的。”
伍德慢慢反應過來,臉色一下就黑了。
“我們去找李朝輝商量一下。”他拽着雪容就走。
兩個人面色沉重地說起這件事的時候,雪容才意識到自己闖禍了。
她剛才一時心急,把陳洛鈞一直沒有說的實話說了出去。兩個導演研究了半天,決定找陳洛鈞商量一下,把他每周六場的戲份減到四場,剩下兩場讓替補的演員來演。
“這孩子怎麽能這樣呢?”伍德跳着腳抱怨,“他一直不說,萬一哪天在臺上倒下了怎麽辦?我們剩下的戲誰來演?太不負責任了。早知道他這個樣子,我當初就不應該選他!”
“沒事沒事,現在戲已經排成這樣了,我們實在不能沒有他。每周讓他休息兩天,我看問題應該不大。”李朝輝倒是很快鎮靜下來打圓場說,“雪容,你去叫一下洛鈞過來。”
“那個……李導,我今晚還有事,已經遲到了,我能不能先走……”雪容哪敢在這個時候見陳洛鈞,只想找個理由落荒而逃。兩個導演沒有問她為什麽知道陳洛鈞這些事,她已經覺得萬幸了。
“哦,那我自己去找他談。”李朝輝說着,就去休息室找陳洛鈞了。
雪容急匆匆地逃到劇場外面,遠遠地看見孟良程的車停在馬路對面等她。她想過馬路去找他,卻總是不放心,掙紮了很久,還是在劇場門口的角落裏躲了起來。
半夜的寒風刺骨,她緊緊地抱着手臂,朝黑沉沉的劇場後門張望着。
不知過了多久,才看見李朝輝一個人走了出來。
又過了一會兒,陳洛鈞也走了出來。
雪容情不自禁地往外走了一步。
他一眼就看見了雪容,幾乎是一路小跑地奔過來,不由分說地把她拽到牆邊,劈頭就是一句:“江雪容,你是不是要毀了我才甘心?”
雪容從沒聽過他這樣怒到極點的語氣,一下子就吓傻了。
他松開她,氣沖沖地轉過身,來來回回地繞了兩圈,又帶着滿腔的怒氣回到她面前問:“你知不知道我為了這個角色付出了多少?你知不知道你一句話就差點害得我被踢出去?”
他好像還要說什麽,卻硬生生地忍住了,只是站在她面前,整個胸膛都劇烈地上下起伏着,眼神犀利地似乎要把她釘在牆上。
“我……”雪容憋了半天,才怯生生地說,“我只是擔心你,我不知道會搞成這個樣子……”
“擔心我?”他怒極反笑,“你現在倒來擔心我了?我是你什麽人,需要你來擔心?我不是你表哥嗎?你要擔心的人不是那個什麽孟良程嗎?你跟着他去英國的時候怎麽沒想到擔心我?”
一提到去英國,雪容猛然覺得心底裏那個一直蠢蠢欲動的野獸咆哮了起來:“什麽叫我跟着他去英國?我去英國不是你讓我去的嗎?”
“我什麽時候讓你去了?”他逼近了一步,氣勢洶洶地把她整個人抵在了牆上,“是你一句話都不說就跟着別人跑了,是你趁我全國巡演根本脫不開身的時候自己決定要去的!”
“是,是我自己決定的。我看你跟蘇雅那麽好,那麽親熱,我乖乖地退出,不是應該的嗎?”似乎是沉在心裏那麽久都沒有說出口的話給了她勇氣,雪容擡着頭,也咄咄逼人地盯着他。
陳洛鈞愣住了。他從來沒想過雪容一直解不開的心結竟然是這個,從來沒想過她不明不白地丢下自己出國,竟然是為了這麽可笑的原因。
“那些娛樂新聞亂寫你也信?”他愈發地火冒三丈,擡手就捏住了她的臉頰,“你不問我,也不給我機會解釋,扔下一句話就走?明明是你喜歡上了別人!”
雪容的眼淚頓時湧了上來。
他竟然以為她會喜歡上別人?
她把自己的心全都輸給了他,連一絲一毫都沒給自己留下,卻換來他一句“你喜歡上了別人”。
可現在糾結這些還有什麽意思?即便當時她只是一時賭氣,可現在她已經跟別人在一起了,木已成舟,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那條時間的河流早已經沖走了一切,而她再也沒有逆流而上的勇氣了。
本來心頭的怒火猛地一下就涼了,她偏過頭去,心灰意冷地說:“是,是我不聽你的解釋。我等不及了。我需要你的時候,你永遠都不在。我想聽你說你跟蘇雅沒什麽的時候,你不在,我要去英國在機場等你來留住我的時候,你不在,我在英國被困在大火裏的時候,你不在,我爸爸出事被判刑連家裏房子都被拍賣的時候,你也不在。在你眼裏,永遠有比我重要的東西。就像今天這個角色,也比我重要。”
她抹了抹眼角的淚水。
“不好意思。我今天真的不是故意害你的。”說着,她平靜地推開了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愣在原地,在風中站了許久。
他已經無法思考,只覺得冷,只覺得想要她就在自己的眼前,只覺得自己要緊緊地抱住她,不再讓她走。
恍惚間,他好像忽然回到了很久以前,他第一次抱着她的時候。
那時,她只有十二歲,瘦小纖弱,趴在他的懷裏昏迷不醒,他能感覺到她微弱潮濕的呼吸,像只溫順可憐的小貓。
她是他姑姑的學生,那天下午正跟其他幾個孩子一起,在排練琵琶合奏。她年紀最小,坐在最邊上的位置,彈得卻十分認真,小小的嘴唇抿得緊緊的。
她們排練的曲子是陽春白雪,就在那麽輕快又歡樂的樂曲聲裏,她忽然連人帶琵琶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洛鈞!洛鈞!”他姑姑吓了一跳,第一反應就是叫本來在邊上看排練的他。“快,快,送容容去醫院。”
陳洛鈞毫不猶豫地抱起倒在地上的雪容,飛快地往醫院奔。
十二歲的雪容,身量還沒長足,整個兒縮在他的懷裏,腦袋搭在他的肩上,随着他的奔跑晃來晃去。
她被送到醫院,輸了好一會兒液才醒過來。睜着一雙純淨黑亮的大眼睛,迷茫而膽怯,也不說話,就一直那麽盯着他。
他們以前偶爾也見過幾面,但不過是互相認識,打過招呼而已,一點也不熟。所以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有點陌生。
後來還是他忍不住湊上去問:“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她眼神空洞地搖了搖頭。
“早上是不是沒吃早飯就來排練了?”他又問。
這回她猶豫了一下,先是搖了搖頭,後來又點了點頭。
她的頭發有點天生的自然卷,加上那雙怯生生的黑眼睛,活像個洋娃娃。
“睡一會兒,待會兒吊完水我送你回家。”陳洛鈞伸手蓋上她的眼睛,動作有些不知所措的僵硬。
她乖巧地閉上眼睛,似乎想了一會兒才說:“我今天不能排練了,陳老師會不會不讓我參加表演了?”
陳洛鈞愣了一下,随即安慰她說:“不會的。你好好休息,明天排練補上就好了。”
“明天我趕不上進度,陳老師肯定不讓我上了。”她執拗地說,依舊閉着眼睛,緊緊皺起眉頭。
陳洛鈞只好再度安慰她,聲音卻是自己都無法想象的溫柔:“不會的,我去跟姑姑說,讓她一定要讓你上。”
雪容睜開眼睛,認真地看了看他,接着抓起他放在自己枕邊的手,喃喃地說:“謝謝你,洛鈞哥哥。”
說着,她翻了個身,把他的手壓在自己的臉下,又乖乖地閉起了眼睛。
他怕把她吵醒,不敢把手抽回來,就這麽保持着一個僵硬的坐姿,等着她鹽水吊完,足足等了将近四個小時。
送她回家的路上,雪容一直都沒有說話,就走在他前面半步的地方帶路。
那天的天氣有些陰,她手插在口袋裏,低頭走得很快,只是她的個頭差不多只到他的胸口,他一不小心步子一大,就走到了她前頭。兩個人就一直這樣你等我,我等你,交錯着往前走。
雪容家就在陳洛鈞姑姑家隔壁的小區,房子超乎他想象的大而寬敞,卻沒什麽人氣,空蕩蕩的樣子。
她開門進去,又讓了他進去,沒有請他坐下的意思,也沒有讓他走的意思,似乎不知道該做什麽好,就呆呆地站在客廳裏,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尖。
陳洛鈞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只是下意識地看了看周圍,發現客廳一角擺了架三角鋼琴。
“你會彈鋼琴?”他為了打破尴尬,沒話找話地問。
她點了點頭,接着轉頭看了看牆角的鋼琴,眼神裏好像有點期待,又有點不舍,随即低下頭,頗為失落的樣子。
“那你彈首曲子給我聽行嗎?”他又問。
她掙紮了一下,走到鋼琴前坐下,深呼吸了一下,把兩只小小的手放在琴鍵上。
《拉德斯基進行曲》。
她彈的是簡化過的版本,那麽慷慨激昂的曲子,被她彈出來,帶着奇怪的小女孩的輕快跳躍。
而她的指法幹淨流暢,人也越彈越放松,嘴角漸漸浮起淡淡的甜美的微笑,身子随着樂曲輕輕地搖擺。
一曲結束,她回過頭來看着他,臉蛋騰地就紅了。
“我沒學多久。”她很小聲地低着頭說,“彈得很差。”
“你彈得很好啊,為什麽不學了?”他真的是好奇了,坐在鋼琴邊的一把椅子上問。
她攤開手掌放在膝上,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說:“鋼琴老師家太遠。爸爸沒時間送我去。”
“那媽媽呢?”
她的嘴唇動了動,猶豫了很久才說:“離婚了。”
說這話時,她的語氣沒有什麽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