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2)

愛玩,做什麽事情都三分鐘熱度,沒什麽毅力,所以以前成績一直不上不下的,徘徊在班級裏的中游。但是自從跟陳洛鈞拉完勾要考去A城以後,她就忽然開竅了。

每次跟他彙報自己分數的時候,她都得意極了。而彙報完以後,她就可以屁颠屁颠地跟他唠叨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八卦了。為了不漏掉一點新聞,她還随身準備了一個小本子,一遇到什麽要跟陳洛鈞說的事情就立刻記下來,簡直訓練有素,專業極了。

有一次她在電話裏很美地跟他說,前兩天情人節,班級裏有個男孩給她送了好大一盒巧克力。

“好吃嗎?”他問。

“好吃啊,當然好吃了。”她開心地說。

他沈默了一會兒,又問:“你都吃了?”

“都吃了啊。”雪容一點也沒意識到有什麽問題,“那個牌子好貴的呢,不吃多浪費啊。”

陳洛鈞又沈默了一會兒才說:“你們關系挺好的吧。”

“還行吧。”雪容稀裏糊塗地沒反應過來,“有時候會一起回家啊什麽的,他有什麽題目不會還會打電話來給我呢,哦對了,下周我們班級去春游,要搞劃船比賽,他還約好跟我一組呢。”

她只顧自己說着,沒留意到陳洛鈞已經半天沒出聲了,等她把話都說完了,才不放心地喊了一聲“洛鈞哥哥”。

他“嗯”了一聲說:“你男朋友叫什麽名字?”

“什麽男朋友?”她奇道。

他氣結,耐足了性子說:“你又跟人家劃船,又跟人家一起回家,他還不是你男朋友?”

雪容“啊”了一下:“你吃醋啦?”

她吃吃地笑起來。

“沒有。”他一點也不在乎地說,“你這個年紀,有個男朋友挺正常的。不要影響學習就行了。我上高中的時候,班級裏也有很多對談戀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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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輪到雪容氣結了。

“等我下次回來的時候,帶你的小男朋友給我見見吧。”他一副家長的口吻說。

雪容砰地就把電話挂了,坐在沙發角落裏,久久回不過神來。

她一直叫他“洛鈞哥哥”。

很久以前她跟他的同學們說自己是他妹妹,他就沒有否認。

他說“等你考到了A城以後我帶你去玩”,而不是“等你考到了A城以後我陪你去玩”。

原來他從頭到尾只把自己當成一個小妹妹,所以才老是揉她腦袋,給她夾菜,關心她學習——這些事,從來沒有哪件說明他對她有什麽特別的。

她覺得自己的世界觀都要徹底崩塌了。

第二個星期陳洛鈞再打電話來時,雪容沒有接,反而對着接電話的爸爸大聲喊道:“你跟他說,我跟我的小男朋友一起寫作業呢。”

爸爸挂了電話,臉色嚴肅地問她:“你胡扯什麽男朋友呢?”

“沒有胡扯。”她反正從來也不怕她爸,就說了前一個星期兩人吵架的事情。

爸爸和稀泥地說:“陳洛鈞把你當妹妹不是很好嘛,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哥哥,能保護你,幫你出頭嗎?那年你去大伯家,認識海潮哥哥的時候,你忘了你是怎麽死死纏着人家的了?連暑假放完了都不肯回來。”

“誰要他當哥哥!”她憤憤不平地說,“我有哥哥。海潮哥哥比他大,比他帥,對我又好,教我游泳帶我去游樂場,又從來不兇我。我才不要那個狗屁陳洛鈞當我哥哥。”

“那你想怎麽樣?”

“我……”她咬牙切齒了半天,也沒想出要怎麽樣。

“容容。”爸爸給她出主意說,“要是你不想當陳洛鈞的妹妹,就得懂事點,長大點,成熟點,他自然就不會拿你當妹妹了。”

雪容想了想,覺得爸爸的思路很正确。

“他比你大幾歲,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爸爸繼續忽悠她,“等你考上了大學,回頭再跟他一樣找到了工作,開始賺錢了,跟他不是就平等了嗎?”

她也不知怎麽回事,一牽扯到陳洛鈞,智商就急劇下降,稀裏糊塗地就被爸爸給下了套,不知不覺地拿“考上大學”、“找到工作”、“跟陳洛鈞平等”當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小男朋友”的事情很快不了了之,陳洛鈞還是每周都打電話來關心她的學習。

每次挂電話前,她都要恨恨地對着電話想:讓你再拽兩年。

終于等到她考上大學那個暑假,她覺得整個人都揚眉吐氣了。

爸爸送她到A城報到,臨走的時候鄭重其事地握着陳洛鈞的手說:“我把容容交給你了。”

陳洛鈞點點頭,一本正經地抓住他的手上下晃了晃。

雪容很不滿兩個人把自己當貨物一樣交接,哼的一聲就走開了。

陳洛鈞送她回學校,陪她往寝室走的時候,她一直在糾結怎樣找機會拉住他的手,正大光明地在寝室樓下轉一圈,好正式宣布把他霸占了下來,可走了一路都沒敢伸手,急得滿頭是汗。

“要不要吃冰激淩?”路過寝室區門口的冷飲店時他問。

“哦。”雪容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他給她買了個甜筒,剝掉一圈包裝紙遞給她。

她一邊往前走一邊咬了兩口,又撕了一圈包裝紙,捏在自己手裏。

“給我。”他沖她伸出手。

“哦。”她把手裏的廢紙交給他。

他用一只手接過來,另一只手就自然而然地抓住了她空出來的手,十指交握,垂在身側。

雪容頓時心跳加速,停下了腳步。

“怎麽了?”他捏捏她的手,不動聲色地繼續往前走。

“沒怎麽沒怎麽。”雪容忙不疊地跟上去,死死地扣住他的手指。

他臉上的淡然終于繃不住了,笑了笑,修長有力的手指也緊緊地扣住了她。

到了雪容寝室樓下,她有點舍不得他走,低着頭悶悶不樂地看着地。

陳洛鈞握住她另外一只手說:“周末就能見到我了。”

她攥住他的手,就是不肯放開。

“聽話,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他又說。

她笑起來。想想也是,這回他逃不掉了,她賴也要賴在他身邊了。

“上樓去吧。”他松開她的手,打算摸摸她的腦袋,沒想到她很反感地躲開了。

“不許摸我頭。以後都不許摸。我又不是小貓小狗。”

“哦。”他讪讪地把手縮了回來。

她卻伸出手,踮腳摸了摸他的頭頂,一本正經地說:“阿洛,再見。”

他愣在那兒,都忘了反抗。

後來她一直叫他“阿洛”,反而是偶爾再叫“洛鈞哥哥”的時候,不是做錯了什麽事,就是藏着什麽壞心眼。

第一次看到他跟蘇雅一起出現的時候,她也是站得遠遠的,叫了他一聲“洛鈞哥哥”。

那天他在排練的時候扭傷了腰,是蘇雅送他回家的。

沒想到雪容期末考試提前交卷了,早早地就拖着行李守在他家的樓梯間裏,準備給他個驚喜,卻眼睜睜地看着他跟蘇雅摟摟抱抱地一起上了樓。

她在樓門口呆站了半天,看見蘇雅走了,才神游般地坐電梯上去。

推門進去的時候,陳洛鈞躺在床上,聽見她開門的聲音,勉強擡頭看了一眼,便又躺回去了。

“洛鈞哥哥。”她站在房門口,聲音涼涼地叫他。

他沖她招招手,讓她過去。

她沒反應,只是還站得遠遠地問:“我是不是不應該來?”

他覺得有點不對勁,費力地坐起來一點,半靠在床頭,看見她眼睛都紅了,委屈地盯着他。

“剛才我都看見了。難怪你最近一直都那麽忙,總是要排練要排練,原來你的搭檔那麽漂亮。”她氣鼓鼓的,大顆大顆的眼淚一滴滴湧出來,“還說讓我周末不用過來了,就是怕我耽誤你們的好事……”

“容容!”他斷然喝住她,騰地坐直了身體,卻因為動作太猛,牽動了傷勢,整張臉都痛得白了。

雪容被他吓到了,半天都不敢動,眼淚流得愈發洶湧,也沒想到擦一下。

他咬着牙等那一陣疼痛漸漸緩和下去一點,才低聲地喚她過去。

雪容一開始還打算抵抗,見他連說話都吃力的樣子,才不情不願地挪到他床頭。

“幹嗎呀,現在想到我啦。”她抹抹眼淚說。

他已經沒力氣跟她争辯,自己默默地躺下了。

他看着天花板,有氣無力地說:“容容,有些話我只說一遍,你記住了。”

他醞釀了一下,一字一句緩慢地說:“你既然要跟我在一起,就要相信我。不管你看到什麽,聽到什麽,都不要懷疑我。”

他雖然什麽都沒有解釋,可是說的那麽認真嚴肅,雪容都不知該怎麽接話了,只是沉默默地在他床邊坐了下來。

他夠到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她愣了愣,像是一時不能消化他說的話,眼淚還是不停地往外湧。一邊哭,一邊趴在了他胸口上。

他嘆着氣,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說:“好了,別哭了。可以放假回家了,應該開心才對啊。”

她搖搖頭:“我不回家,我要留下來陪你。”

“那怎麽行?你爸爸會擔心的。”

“才不會。他反正早說我以後要改姓陳的。”她說着,自己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你讓你爸爸一個人過年?”

“他又不是一個人,他有趙阿姨。”雪容認真地說,“你才是一個人。我得留下來照顧你。”

這個寒假雪容過得有點悲慘,她雖然空有一顆照顧人的心,卻完全沒有照顧人的經驗,學着買菜,學着做飯,學着打掃衛生,每天都忙得她亂七八糟。陳洛鈞這次傷得不輕,起初幾天都下不了床,後來好點了,雪容還得陪他去中醫院按摩治療。她其實很心疼他,卻死活不承認,老是借口說“你的醫生是個大帥哥”賴在治療室裏,偷偷把手遞給他,好讓他疼的時候可以抓着。

年三十晚上的時候,她給爸爸打電話,不知道是想家了還是累了,說着說着就哭了。

“不要哭。”爸爸命令她說,“你現在哭,被洛鈞聽到了,他會怎麽想?”

“我想你了嘛。”她哽咽着發嗲道。

“那沒有辦法,你自己選擇留在那兒陪洛鈞,可不是爸爸逼你的。你那麽大人了,做什麽事,要付出什麽代價,自己應該清楚。”

“爸爸你生氣啦?”

“當然生氣。我就一個寶貝女兒,過年還不回來陪我。”

“那今年情況特殊嘛,阿洛以後也不會一直挑過年受傷的呀。”她想想不對,“呸呸呸,阿洛以後不會受傷的。”

“那很難說。到時候你就不管爸爸了。”

“爸爸。”她很小聲地說,“我今天陪他去醫院,聽醫生說,他是好久以前受傷的時候沒有休息好,所以現在舊傷才那麽容易複發的。就是……就是他連夜坐火車回來找我那次……所以,我得負責任,照顧他一輩子呀。萬一再養不好,以後阿洛要是站不起來了就完蛋了啊。”

她說得很認真,爸爸在那頭忍不住都笑了。

“大不了以後過年我們一起來陪你嘛,好不好?”她知道自己耍耍賴,發發嗲,爸爸就沒有什麽事情不答應她的。

“好吧好吧,反正也不在乎這一年。”爸爸果然很豁達地笑着說。

可是誰也沒有料到,她從此再也沒有跟爸爸一起過過年。這回不管她怎麽耍賴,沒有就是沒有,不行就是不行。

今年的春節來得特別早,一晃眼,滿大街都已經挂滿了燈籠,迎接新年的氣氛濃重而熱烈。

林曉琪回老家去了,雪容在家門上貼了一個很大的福字,也算是給自己一個人的春節添點喜氣。

年三十晚上,她一個人抱着大桶爆米花,在看電腦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存下的賀歲喜劇,笑得眼淚都快迸出來了。

房間裏老舊的暖氣制暖效果不太好,她看了一會兒,便凍得只能沖了個熱水袋上床,裹着被子繼續。

快到午夜的時候,周圍開始傳來連綿不絕的鞭炮聲,震得她耳朵都木了。

歡快熱烈的鞭炮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窗外陰霾暗沉的天空也不時被璀璨的煙花點亮。

片子是看不成了,雪容索性穿衣服下床,一個人走到小區外面。

小區門口是條平時沒什麽人的林蔭道,這時候密密麻麻的都是拖家帶口出來放鞭炮的人。

她沿着小路漫無目的地閑逛,從這頭走到那頭,再從那頭折回這頭。

快到零點的時候,她停下來站在路邊,拿着手機開始群發拜年的短消息。

發到一半,孟良程的電話來了,他問:“你在幹嗎?”

“在林曉琪家……放鞭炮。”

“哎,你都不知道,我沒把你勸到我們家來過年,讓你溜去了林曉琪家,我媽到現在還生氣呢。剛才吃飯的時候一直唠叨我,連餃子都只給我吃了一點點。”他憤憤地抱怨。

“那回頭我請你吃呗,不就是餃子嘛。”

“今年的餃子跟明年的餃子怎麽能一樣?”他哼道,“我媽說,為了補償她,你必須一回來就上我們家來吃飯。你初幾回來?”

“年初六吧。”雪容胡謅道。

“那行,我到時候去車站接你。”

“不用……”

“什麽不用,別啰唆了。”他打斷她,“倒數了倒數了,別說話。”

他那頭傳來電視節目裏吵吵嚷嚷的“十,九,八”……

“新年快樂!”他卡在零點到來的時候沖她大喊。

“新年快樂。”雪容笑笑說。

挂了電話,她回到家裏,重新又鑽進被窩捧着電腦上網亂逛,幾次想跟一個人說“新年快樂”,卻硬生生地忍住了自己伸向手機的手。

可越是想忍,那股願望就越是強烈。

她自我安慰地打開了陳洛鈞的論壇,心想上去看看說不定就不會再想他了。

論壇裏置頂的帖子是他上個月接了一部電影的新聞,她曾經在電視上無意中看過報道,知道那是一部古裝戰争劇,他演男二號,一個月前劇組就開赴大漠裏的一個小鎮取景去了。那時她還松了口氣,覺得他走得遠遠的真是再好不過了。

再往下拉,是昨天發出的一條消息,标題觸目驚心地寫着:“《逐鹿》劇組發生重大車禍!!!”

三個驚嘆號彈入眼簾,她的腦子一下子就停轉了。

愣了半天,她才點開那個标題。

裏語焉不詳,只說劇組春節放假從大漠出來的車輛發生了車禍,具體是哪輛車,車上有哪些人員還不清楚。

消息從昨天發出來到現在都沒有更新過,不知道是因為快過年了沒人關注,還是因為出事的地點太過遙遠,還沒人拿到最新消息。

她砰地合上電腦扔在一邊,用被子緊緊裹住腦袋,過了一會兒又彈起來,打開電腦搜索跟《逐鹿》劇組相關的新聞。她從搜索結果的第一頁一直翻到最後一頁,看到的有關車禍的消息都跟剛才那條一樣,沒有任何進展。

每翻一頁,她都覺得自己的大腦充血一分,到最後已經滿臉通紅,無法呼吸。

她只好穿上衣服下床,把電腦遠遠地丢在沙發的角落裏,跑到樓下,傻傻地站在冰天雪地裏。

滿目白茫茫的積雪,上面散落着剛才綻放的煙花留下的碎屑,她怎麽看怎麽覺得像是一片片鮮紅的血跡。

這回她沒有再猶豫,終于按了那十一個熟悉的數字,撥出去。

他關機了。

她握着手機,頹然蹲在地上,久久都站不起來。

爸爸不在,阿洛也不在。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那時他在舞臺中央明亮耀眼的身影,如果多看兩眼就好了。

多看兩眼,她或許現在心裏就不會那麽空,那麽涼。

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游蕩了很久,雪容才渾渾噩噩地回到樓下。她忽然不敢回家,怕自己回了家忍不住又一遍一遍地上網搜新聞,卻什麽消息都搜不到。那種無力感只是稍微幻想一下,都能立刻吞滅她。

她站在樓梯口發了很久呆,終于凍得受不了了,才決定轉身上樓。

就在她轉身的一瞬間,手機響了。

看見屏幕上閃爍着的陳洛鈞的號碼時,她根本沒敢接。

鈴聲在空蕩的樓梯間裏回響了很久,停了,過了兩秒鐘又響了起來。

她狠了狠心接起來,“喂”了一聲就不敢再說話了。

很奇怪,聽筒那頭傳來的是深重的喘息聲,像一陣陣的風劃過耳畔。

她竭力地聽着在耳邊一片空蕩的聲音,試圖找到點什麽。

“你在哪兒?”陳洛鈞的聲音終于從耳畔傳來,雖然有些抖,卻真真切切的,她捂住嘴唇,一下子就哽咽了。

“我在林曉琪家過年呢。”她騙他說,“你呢?”

“我在找東西。”他氣喘籲籲地說。

“找什麽……”雪容還沒問完,便被人從身後結結實實地抱住了。

那股沖力如此巨大,推得她往前踉跄了一步,手機也飛了出去。

剛才從話筒裏傳來的喘息聲一下子到了耳邊:“找你。”

雪容一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只是呆站在原地,背緊緊地貼着他劇烈起伏的胸膛。

“你敢騙我。”他仍舊氣息不穩地說着,兩只手已經交錯在她的身前,緊緊地箍住了她的腰。

她再也沒有猶豫,轉身撲進他的懷裏,隔着衣服一口咬上他的肩膀。

她似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氣,雖然衣服挺厚的,他還是痛得一下抽緊了眉頭。

他繃緊了身子忍着,直到她松開了口,才把她從肩上拉起來,一半奇怪一半心疼地問:“怎麽了?誰欺負你了?氣成這樣?”

她半天都說不出話來,只是恨恨地看着他。

他整個人都瘦了很多,本來就消瘦的面頰完全陷了下去,臉色暗沉,胡子也亂亂的,幾天沒刮了的樣子,眼睛裏全是血絲,額上還帶着剛才一路狂奔過來留下的一層薄汗。

看着看着,她的眼眶就紅了。

“到底怎麽回事?”他皺眉。

“你……沒出車禍?”她問。

他眉頭皺得更緊了:“你希望我出車禍?”

雪容胡亂搖頭:“我看新聞,你們劇組昨天下午的車,出了車禍,出來的路上……”

他從她颠三倒四的敘述裏明白過來:“我昨天早上就提前走了。”

他昨天提前坐老鄉出來趕集的驢車到了鎮上,再轉車到縣城,坐火車去當地有飛機的城市,飛回A城,一路上颠簸了三十幾個小時,緊趕慢趕,還是沒能在大年夜趕回來。

他早就猜到她會一個人躲起來過新年,所以第一時間長途跋涉回來找她。即使知道他來找她似乎有些不合适,他卻控制不了自己。

雪容看看他一天一夜沒睡的憔悴面容,兩行眼淚終于忍不住滾落了下來,趴在了他的肩上。

“大過年的不許哭。”他按住她的腦袋,“我不是好好的嘛。”

他不說還好,一說她哭得更兇了,他只好溫柔點勸她:“容容,別哭了。我的衣服上全是灰,你當心哭得一臉泥。”

雪容抽泣着站直了,抹抹臉,忽然有點不好意思了。

“我要上去洗個澡。”他拽着她往上走。

“哎你幹嗎……”雪容拖住他,“幹嗎要去我家洗澡?”

陳洛鈞沒理她,只是退下來一步,摟着她的肩膀,半拖半抱地就把她騙上了樓。

一進門,陳洛鈞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沖進洗手間,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說。

嘩嘩的水聲響了起來,雪容站在門口聽了很久。那麽普通的聲音,卻讓她挪不開腳步。

陳洛鈞出來時終于刮幹淨了胡子,露出被曬黑不少的臉頰。

看見一直在門口等着的雪容,他情不自禁地伸臂想要抱她。

雪容條件反射般地退後一步說:“你餓不餓?我去幫你煮點東西吃。”

說着,她簡直像逃竄似的跑進了廚房。

陳洛鈞只好無奈地去客廳坐下,看見雪容的筆記本被扔在沙發上,就拿過來掀開了屏幕。映入眼簾的十幾個網頁,都是那條她剛才說的新聞。他一路上都沒上過網,也沒看過電視,直到見到雪容才知道這件事,看着看着,臉色愈發沉重起來。

雪容端着煮好的面出來時,看見陳洛鈞正在用她的電腦,想到自己的屏幕上全是他的名字,便慌忙放下碗,一把把電腦搶了過來。

他也沒反抗,只是彎腰湊在低矮的茶幾上,狼吞虎咽地吃起面來。

雪容還沒見過他餓成這樣,很快就把一碗面全都吃光了,連湯都沒有剩下。

她把空碗拿進廚房洗了,回來發現陳洛鈞已經睡着了。

他只穿了件很薄的毛衣,什麽都沒蓋,躺在沙發上睡得很熟。

雪容走過去推他:“別睡這兒,當心着涼。”

他迷迷糊糊地醒過來,自己走到雪容的房間,重重地一頭倒在了她的被子裏。

“你睡這兒,我怎麽辦啊?”陳洛鈞占據了她小小的單人床的一大半,幾乎把她的被子全裹在了身上,雪容彎腰下去晃了晃他。

他翻了翻身,小聲地嘟囔了一句:“好香。”

雪容好不容易分辨出這兩個字,頓時哭笑不得。而床上的人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下子就進入了睡眠狀态。

她去整理他剛脫下來的衣服,發覺他的錢包掉在地上,撿起來準備塞回他的口袋裏時,無意間發現裏面有樣似曾相識的東西。

那是一塊舊的發黃的傷筋膏,上面留着她親手寫的“阿洛加油”四個字。那還是當年她要離家出走,他連夜趕回來時貼在背上的。

那天他也曾經這樣躺在她的小床上,睡得很香。

雪容抱着膝蓋坐在陳洛鈞腳邊,心情複雜地看着他呼呼大睡的樣子。

他的嘴唇上全是幹裂破皮的口子,臉上的皮膚也紅一塊白一塊的,粗糙不平。

她趴近了一些,有點心疼地伸手蹭了蹭他的臉。他沒有反應。

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撥了撥他的頭發。他還是沒有反應。

她收回手,看了他半天,偷偷摸摸地彎下腰去,用指尖碰了碰他的嘴唇。

這回他反應了過來,一個翻身把她壓在了身下。

“啊!”雪容叫了一聲,剛掙紮着側過身,他卻自個栽到她身邊躺下,從背後抱着她,很快又沒了動靜,睡着了。

只是他用兩只胳膊死死地抱住了她,她一點都動彈不得,只好睜着眼睛盯着他就在眼前的手看。

他的手指修長勻稱,只是手背上的皮膚有些幹燥粗糙。

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胳膊從他的懷抱裏抽出來,試探着放在了他的手邊。

他在睡夢裏準确地抓住了她的手,分開五指,緊緊地交錯着她的手指。

雪容閉起眼睛,眼睛又濕潤了起來。

陳洛鈞這一覺睡了很久,他醒來的時候,發覺天還是黑的,房間裏開着一盞臺燈,雪容坐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側面對着他,正低頭不知在寫着什麽,一會兒皺皺眉頭,一會兒咬咬嘴唇,滿臉的孩子氣。

他欠了欠身張口想叫她,卻發現自己的嗓子已經完全啞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便又躺回去,看着燈下她小小的身影。

她記憶中及肩的黑發不知什麽時候長到了過胸的長度,細密微卷,有些淩亂地散落在背上,顯得人更小了。

他看着她認真寫字的樣子,不知不覺地看了很久,直到雪容回頭發現他已經醒了。

“現在是年初一晚上了。”她看他一眼,聲音悶悶地宣布說。

陳洛鈞試着又張了張口,還是說不出話來,只得坐起來伸出一只手,示意她過來。

雪容猶豫了一下,站起來走到床邊坐下,看着他的眼神裏交織着擔心和膽怯。

他看着她怔忡了一會兒,似乎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先一步行動了。他雙手捧住她的臉,整個人貼近她的身體,極其溫柔地吻住了她的雙唇。

她近乎本能般地閉起了眼睛。

他的嘴唇有些幹,吻着她的動作帶着曾經沒有的生澀。

可那對她仿佛卻是莫大的吸引,她只是猶豫了片刻,就放松了身體,摟住他的脖子,開始回應他。

他輕輕地托住她的腦袋,依舊溫柔而小心地觸碰着她唇齒間每一寸的溫暖。而她卻忽然狠狠地開始咬他的嘴唇,帶着不顧一切的沖動。

似乎只有這樣激烈的動作才能讓她确定他就在自己面前,毫發無傷的,她原本的擔心害怕都是只是誤會。

他再也按捺不住,呼吸急促,拉開她的衣領,沿着她的脖子火熱地一路吻過去。

吻到她頸後和肩膀之間那道疤時,他猛地停住了,接着像是被戳破的氣球一般,漸漸地洩下氣來。

雪容也清醒過來,僵了一下,随即有些慌亂地伸手要去拉自己的衣領。

陳洛鈞按住她的手,低頭把臉埋在她的頸間,什麽也沒有說,只是靜靜地松開了抱着她的手臂。

“對不起,我不應該來找你……”他沒有說下去,說到最後幾個字時,聲音已經沙啞得聽不見。

雪容冷靜下來,坐直了身體,默默地穿鞋下床,走到廚房裏,翻出一盒喉糖,再倒了杯熱水,走回卧室放在床頭,自己則去洗手間擰開水龍頭洗澡。

站在滾燙的熱水裏,她久久沒有動作。身體裏有什麽在流逝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她覺得自己仿佛如同一座被遺棄荒野的雕塑,即使內心堅如磐石,外表卻早已經風化脫落,變得不像樣子。

她按着自己肩上那道燒傷留下的疤痕,指尖深深陷進皮膚裏。

那是她去英國第二年發生的事。她半夜被濃煙嗆醒,發覺客廳裏火光刺眼。她第一反應不是要逃,而是想到自己的筆記本在客廳裏,裏面有所有她跟陳洛鈞以前留下的不多的合影。

沖出去想拿電腦的時候,房間的門框砸在了她的肩上。如果再偏十幾公分,她就要頭破血流地死在火災現場了。

被擡上救護車,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曾經的一切都被火焰吞噬時,她終于哭了出來。

周圍的人都以為她是疼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忽然之間明白過來,自己因為那些荒唐可笑的緋聞,就放棄了原本屬于她的阿洛,她的脆弱、蠻橫、任性,讓她在這場大火裏失去了一切,老天連最後一點回憶都不肯給她留下。

她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回想起剛才那個不應該發生的吻,卻無法抑制地想要更多。

她身體裏仿佛有巨大的黑洞,只有一個人能夠填滿。一個她不知如何面對,甚至根本不應該面對的人。

她在洗手間耽誤了很久才出來,走回房間裏時,卻發現陳洛鈞本來扔在沙發上的大衣已經不見了。

他丢了張字條在書桌上,匆匆地寫了幾個字:容容,我有點急事,先走了。

都沒有說他還會不會回來。

雪容盯着他的字條看了一會兒,手腳漸漸冰涼下來,苦笑着想,當初是她自己留了一句話就走的,現在他只不過是還回來而已。

她把字條丢在一邊,繼續伏在書桌上給爸爸寫信。

她寫了很多很長,最後卻全撕了,對着一堆紙屑發了半天呆。

她似乎有些明白為什麽爸爸不肯跟她聯系了。

他們的生活都無喜可報,說什麽都是在欺騙,在掩飾。

客廳裏有陳洛鈞落下的一個行李袋,估計是走得太匆忙,忘記了。

那個袋子布滿塵土,幾乎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了。

她打開來看看,裏面除了幾件換洗衣服,就只有一沓厚厚的劇本。

等了兩天,陳洛鈞一直沒有來拿回他的東西。就算衣服他不要了,可是那寫滿了批注的劇本對他來說,應該挺重要的吧。雪容想,他一直沒來拿,說不定也是因為不知道怎麽面對自己。于是她決定把他的東西送到安迪那兒去,放在門口就走。

她一大早去到了酒吧門口,心想這個時候不可能有人起來開門,應該沒人看見她,卻發現酒吧門大敞着,裏面沒有開燈,什麽也看不清,只是傳來乒呤乓啷砸東西的聲音。

雪容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繞到後門那兒,擡頭看着陳洛鈞房間的陽臺。

她剛一擡頭,就看見一本本書從陽臺上飛落下來,接着是一箱衣服,再接着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扔得滿地狼藉。

地上本來都是化了一半的積雪,泥濘不堪,他的東西就這麽散落在那兒,全都髒的不像樣子。

雪容沒怎麽考慮,就蹲下來一件一件地開始撿他的東西,都堆到還算幹淨的後門臺階上。

她一次次捧着東西往後門走的時候,聽見一個有些熟悉的女聲說:“這卡裏有二十萬,你先拿去,把債還了。”

“那不行,我怎麽能要你的錢。”安迪說。

“洛鈞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蘇雅堅決地說,“就當我借給你的。”

安迪沒再說話,大概是接受了。

“他人呢?”蘇雅問。

“在樓上。”

“你的酒吧搞成這樣,他以後住哪兒?”蘇雅有些焦急,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在問安迪,“海棠花園的房子他又死活都不肯住,租出去也不肯,就空關在那兒,每個月還得還貸款,真是急死人了。”

她想了想,跺腳說:“算了,我還是讓他搬到我那兒去吧。”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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