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Chapter(2)
劇巡演結束的當晚,陳洛鈞卻在慶功宴派對上與團長和其他演員發生糾紛,激烈争執和鬥毆後,陳洛鈞被警方帶走,并在其身上搜繳出少量的搖頭丸。”新聞還在繼續,主持人的神色也愈發嚴肅,“經過我們的調查核實,當時陳洛鈞由于攜帶毒品、尋釁滋事被判處拘留六個月。這也是為什麽當年他在一炮而紅之後卻忽然銷聲匿跡,直到幾年後才重新以演員的身份返回舞臺。當年的事實真相直到今天才重見天日,我們希望的是這次的事件能夠早一天真相大白……”
這段新聞放完以後,雪容整個人都呆了。
她盯着屏幕放空了一會兒,什麽也沒說,只是默默地站起來往外走。
“你去哪兒?”江海潮從身後拽住她。
“出去走走。”她輕聲說。
江海潮沒有再問,只是跟在她後面。
走出門外,被入夜的寒風一吹,雪容不禁一個激靈。
在夜幕中站了許久,她忽然問:“你們都知道,就瞞着我一個人?”
“我沒你們想的那麽脆弱。”她低聲給自己辯解道,“你們別老拿我當小孩子好不好?”
“你知道又能怎麽樣呢?走,跟我去看看你就知道了。”說着,江海潮拉着她去車庫取車。
他們先去了海棠花園。陳洛鈞家那個單元門口聚集着三五個記者,拿着照相機,長槍短炮地蹲守在那兒。
雪容坐在車裏擡頭看了看,他家的窗口暗着燈,好像沒有人。
“看見沒?你要是知道了,貿貿然地來找他,只會更落人話柄。”江海潮低聲說。
雪容看看那些記者和他們的裝備,順從地點頭表示同意。
“再去一個地方吧。”她近乎喃喃自語地哀求道。
江海潮不忍拒絕她,只好聽她的話,把車開去了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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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的情形比剛才陳洛鈞家樓下更加有戲劇效果,劇場的前後門都被媒體包圍了,隔着緊閉的車窗,她似乎都能聽見那些記者互相聊天打趣的聲音,看見他們期待得眉飛色舞的樣子。
沒幾分鐘,劇場的後門開了。
雪容沒看見出來的是不是陳洛鈞,只見周圍的記者一擁而上,把剛出來的幾個人團團圍住。
那一大團黑壓壓的人群在夜幕的掩蓋下緩緩地往路邊挪動,短短幾十米的距離走了足足好幾分鐘。
直到人群走到離雪容他們不遠的一輛車附近時,她才終于看到了陳洛鈞一閃而過的側臉。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好像圍着他的那群人都不存在似的,拉開車門很快鑽進了車裏。
記者們見他走了,便垂頭喪氣地散了,似乎什麽料都沒有挖到的樣子。
他的車很快便絕塵而去,雪容也跟着江海潮回了家。
一路上她什麽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盯着窗外。
直到回了家洗完澡上床,她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縱然努力說服自己那些狗屁娛樂新聞根本不值得相信,但“毒品”、“鬥毆”和“拘留”這種似乎永遠都不可能跟陳洛鈞聯系在一起的字眼卻不停地在她腦海裏閃現。
從這條新聞——也許叫醜聞更确切——播出到現在,他從來沒有在任何情況下說過任何一句辯解的話。網上已經罵聲四起,什麽樣的難聽話都有,他卻一直要沒有澄清自己的意思。
她一邊怎麽也不相信陳洛鈞怎麽會做出這種荒唐事來,一邊又隐約覺得這些報道不像是虛構的。在床上翻來覆去直到深夜,終于再也受不了糾結的折磨,悄悄起床溜出去,打車到了安迪的酒吧。
安迪難得地不在吧臺後面,另一個調酒師告訴雪容他在樓上。
雪容沿着昏暗逼仄的樓梯上去,在陳洛鈞原來住的那個房間裏找到了安迪。
他正背對着房門,飛快地敲擊着電腦鍵盤,連身後有人都沒意識到。
雪容走近了,正好看見他以“薔薇草”的名字在論壇上發布了一條帖子。
“原來薔薇草是你!”雪容沒忍住驚訝地叫出聲。
安迪被她吓得猛一回頭:“嗨,是你啊,我以為誰呢。”
雪容無力地沖他笑笑。
她早就應該猜到,那麽神通廣大,在陳洛鈞什麽戲都接不到的那段時間裏還能偷拍到他的,也只有他身邊的人了。
“你是不是在幫洛鈞說,新聞裏那些事情都是假的?”雪容靠在牆邊問。
安迪聳聳肩 ,略帶惆悵地說:“很不幸,那些事情都是真的。我只不過是喊幾句口號而已,希望大家相信這些事情其實另有隐情,不過也不知道有沒有人信。”
她一屁股滑坐在地板上。
安迪撓了撓頭,把椅子轉了個方向面對着她,糾結了一下說:“當年洛鈞知道你要去英國,就自己偷偷去申請了一家倫敦的表演學校,還一邊巡演一邊考過了雅思。新聞裏說的私自離開劇組,就是他去面試學校那天。他當時那麽紅,忽然撂挑子不幹了要去留學,結果惹毛我們領導了,威脅他要是敢去就封殺他。洛鈞那脾氣你也知道,越不讓他幹什麽他越是要幹,當然不會買賬了,結果,巡演結束那天晚上我們領導攔着他不讓他走,吵來吵去的,就鬧出事了呗。”
雪容抱住自己的膝蓋,有些艱難地消化着這些信息。
“那……那什麽搖頭丸……”
“蘇雅放他口袋裏的。不然你以為她後來為什麽對他那麽好?”
“她為什麽要……”
“誰知道。”安迪又聳聳肩,“警察來了,心慌的吧,要不就是想把他留下來呗。”
“那洛鈞為什麽不說清楚?”
“那時候場面那麽混亂,誰說得清楚?完全就是一團爛賬。”安迪嘆氣道,“洛鈞他爸知道這事都氣瘋了,後來也不知道通了多少關系,才算是沒把事情鬧大,也沒曝光。”
“後來……”
“後來的事你差不多就知道了。他出來以後,原來那個圈子是混不成了,就在國內念了個表演系的研究生,然後……你就回來了。”
她低頭捋清了思路,聲音有些發顫地自言自語道:“所以……所以全是因為我?”
安迪沒有說話,只是居高臨下地拍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
她自責地把臉埋在手掌裏,久久都說不出話來。
安迪蹲到她面前說:“丫頭,其實這些事都不算什麽,當時一夜之間十幾年的心血都沒了,洛鈞不都挺過來了?現在他也一樣能挺過去。說到底,他最接受不了的只有一件事——你走了。”
安迪站起身來:“對了,你走的那天他還讓我趕到機場去找你,讓我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給你。可惜我去得晚了,你已經飛走了。”
他從抽屜裏翻出一張小小的便箋紙。
紙上是一行匆匆寫下的話,他平時挺拔飄逸的字顯得龍飛鳳舞:
容容,還記得你答應過,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都要相信我嗎?記住,信我,等我。
雪容的眼淚一下子就滾了出來。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離開酒吧打車回去的,只記得那刻骨銘心的四個字,信我,等我。
她居然愚蠢得一條都沒做到。
她從小那麽聽他的話,把他當神一樣仰望,卻在最關鍵的時候背棄了他。
就連今晚的糾結和懷疑,都讓她羞愧得無地自容。
第二天是陳洛鈞主演的話劇首演,雪容白天試着打過兩次他的電話,都關機了。她極其小心地戴了帽子和眼鏡出門,一路低着頭去了劇場的售票處想買一張晚上首演的票子,結果發現票房銷售居然好得一塌糊塗,排了半天隊,才買到一張倒數第二排的票子。
雪容找到自己的座位以後就埋頭看着手機,不敢擡頭,生怕被人認出來,等快開場偷偷四下一張望,才發現周圍坐滿了人,連最差的角落裏的位子都沒空着。
她剛竊喜了一會兒,就發現形勢不太妙。
本來應該在大幕拉開時就安靜下來的觀衆席裏一直有人喧鬧個不停。有打電話的、聊天的,甚至還有拿手機的亮光晃臺上的演員的,劇場的工作人員都來不及制止。
她記得伍德曾經跟她說過,臺下觀衆每說一句話,每做一個稍微大點的動作,都有可能影響臺上的演員。輕則忘詞走錯位,重則影響心神發生舞臺事故。
周圍吵得她連陳洛鈞的臺詞都沒完全聽清,只知道他演的是個落魄的秀才,其他配角的戲就更雲裏霧裏,摸不着頭腦了。就算她看的話劇不多,也知道這種現象實在不正常,不經意間滿手心都是焦急的汗水。
第一幕結束時,只有一小部分人在鼓掌。
臺上的燈光暗了很久,第二幕才開始。
雪容能看出來臺上的演員都很賣力,但不管他們多麽認真,底下總有人就是不買賬,亂得像個大茶館,連那些真正來看戲的人都漸漸地被影響了,完全無法集中注意力。
她後來已經不忍看下去,只得把頭低下去,暗自祈禱時間過得快一點,就這麽如坐針氈地熬了将近兩個小時。
演出結束以後,她等散場的人群基本走光了才離開座位。
這個劇場就是當年她看着陳洛鈞排《漂泊的聖彼得》的那座劇場,她借着熟悉地形,從一扇側門混進了後臺休息區。
後臺的氛圍也奇怪極了,幾乎所有的工作人員都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在休息室走廊上穿梭,收拾服裝的,準備離開的,低頭發短信的,場面忙碌,卻近乎鴉雀無聲。
她怕被人看見,在衛生間躲了一會兒才出來。
後臺的工作人員已經差不多都走了,她沿着已經關了一部分燈的走廊一直走到後臺,都沒看到陳洛鈞的身影。
她放輕腳步在後臺張望了一番,本來打算走的,卻忽然下意識地轉身又往舞臺的方向走了兩步。
陳洛鈞就站在舞臺的正中間。
她起初只是看見了一個隐約的剪影,慢慢适應了周圍的黑暗以後才分辨出了他身體的輪廓。
他站得很直,如同一棵雪中的青松,目光也筆直地看着前方,看着已經空無一人的觀衆席。
滿場翻起的深紅色座椅,被濃墨一般的黑暗籠罩的舞臺,強忍失意靜靜立在臺上的身影。
無限凄涼。
她覺得自己如同一個回到了犯罪現場的殺人犯,殘忍地看着自己的傑作。她又一次毀了他,毀了他的名聲、毀了他的理想、毀了他将近二十年的苦苦追求。
她沒敢上前走到他身邊,只是顫抖着轉了個身,默默地離開了。
回到家裏,雪容和衣倒在床上。
沒有開燈,天花板卻如同一塊清晰明亮的幕布,循環播放着她從認識陳洛鈞開始的情節。
他教她做數學題,他陪她買琴弦,他在火車站接她,他給她做大餐。
而她為他做過什麽?什麽也沒有。
她去過那麽多地方,卻很少在他需要的時候出現在他的身邊。
陳洛鈞的電話幾天以來第一次出現在她的手機屏幕上,她愣了愣,坐起身收拾了一下心情才接起來。
他的聲音與平時并無不同,仍然是輕輕地叫了一聲“容容”。
“這麽晚還沒睡呀?”雪容故作輕松地一笑。
“嗯。剛到家。”
“哦。”她沒敢問他晚上的演出如何。
“今晚……挺順利的。反響不錯。”他卻破天荒地主動說。
她眼眶頓時紅了,先是捂住了口鼻,屏息了好久才說:“太好了。那恭喜你啊。”
他笑了笑。
如果不是親身去過今晚的劇場,她幾乎就要被他騙到了。
“最近天天都要演出,要注意身體哦,聽說明天就要降溫了呢。”她一邊若無其事地說着,一邊淚水已經流了滿臉。
假裝沒有看到他摔倒谷底的狼狽模樣,已經是她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
天亮以後,雪容一個人去了寒月寺。
那些跟陳洛鈞偷偷在山上見面的日子仿佛還近在眼前,他們沉默地在樹下對坐,十指緊扣,仿佛生怕一松手就錯失了彼此。
她用自己的左手牢牢握住右手,仿佛在練習當時握住他手的感覺。
右手的手心裏,是他當年匆匆寫下的“信我,等我”的字條。
她終于明白了他說的那句“我怕你最後嫁的不是我”是什麽意思了。一直以來她都覺得自己是缺乏安全感那個,卻不知道他才一直是那個孤獨害怕的人。
她跪在菩薩像前,生平第一次虔誠無比地祈禱。
“爸爸,如果你能聽見的話,就再幫容容一次,最後一次。我知道以前都是我不好,但是容容已經長大了,再也不會不懂事,再也不會任性了。我什麽都不要,什麽都不在乎,只要阿洛好好的,只要他開心。”她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喃喃地說,“就算他不是我的……”
“阿洛一直都是你的。”
她轉過身,看見他就站在她身後,眉眼溫柔地淡淡一笑。
那個笑仿佛一抹陽光,穿透了層層雲海,陣陣薄霧,點亮了他們之間的每一個分子,每一粒塵埃,把整個世界染成了溫暖而燦爛的淡金色。
她晃了晃,淚眼蒙眬地站起來,叫了一聲“阿洛”,低頭牽住他的手。
“你怎麽來了?”雪容問。
“有點想見你,去了你家,你哥哥說你出來了。我就猜到你會來這裏。”他的語氣是一如既往的溫和。
雪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
陳洛鈞抓住她的手指,把她冰冷的指尖握在自己的掌心。
“對不起。”她低頭跟他說。
“怎麽老是說傻話。”他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指。
她極其認真地搖搖頭:“不是的,阿洛,我從來都沒有認真地跟你說過這句話。你當年受着傷坐了一夜火車回來找我的時候,我沒說;拿鑰匙砸你差點把你砸破相了的時候,我也沒說;後來……後來我一個人跑去英國……”她停了停,竭力忍住淚,擡起頭來看着他,“還有這一次……阿洛,一直都是我不好,是我對不起你,可是你從來不說,從來都不怪我……”
陳洛鈞低下頭,手指緩緩地劃過她的額頭眉角,依舊笑着輕聲說:“因為你是容容啊。”
她撲進他的懷裏,只覺得五髒六腑全都糾結到了一起,想哭卻哭不出來,滿胸的情緒翻江倒海,只得死死地抱住他,孤注一擲地用盡全力。
她柔軟濕潤的鼻息拍在他的頸邊,仿佛熱得發燙,令他情不自禁地把聲音放得更軟,就像當年第一次安慰她時那樣,低低地叫着她的名字,容容,容容。
門外狂風呼嘯,卷起三兩片剛落的雪花撲面而來,她稍微清醒一些,放開手臂,拉着他到避風的角落裏坐下,緩緩地把腦袋搭上他的肩頭,環住他的腰輕聲問:“阿洛,你那六個月,是不是很可怕,受了很多罪?”
他用指尖繞著她的頭發:“還好。”
這個答案顯然不能讓她滿意:“不要騙我。”
他考慮了一下說:“真的還好。就是跟我住一起的是個賣肉的,每天繪聲繪色地講怎麽殺豬怎麽放血,搞得我再也不想吃肉了。”
她先是笑了出來。多麽荒誕的經歷。
可她抱着他的手臂卻顫抖了。她其實早該知道,他身上發生的那麽多變化都是有原因的,只是他表現得太過堅強,她就從來沒有真的關心過。
雪容吸了吸鼻子:“阿洛,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至少都有我信你、等你,還有……愛你、陪着你。”
他心頭一痛,接着卻覺得全身熱血奔湧,側過臉,難以自持地用力吻了吻她的額頭。
這句簡簡單單的誓言,他等了足足十五年。
就在剛才上山時,他還在擔心,怕她不在,怕她又一次像以前那樣,承受不了壓力逃了。
他的容容,終于,終于長大了。
“可是你也要記得。”她摩挲着他的背補充道,“你不用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你不舒服的時候我可以照顧你,你不開心的時候我可以逗你笑,你……”
她忽然哽咽了一下,說不下去了。
明明昨天半夜時都想好了,明明把所有的猶豫和忐忑都抛諸腦後了,抱着他卻詞窮起來,她心裏一急,眼淚差點就要滾出來。
“容容,晚上去看我的演出吧。”他低聲地接過話頭,聲音平靜而篤定,“不過我要提醒你,可能不太好看。”
她使勁地點頭,嘴角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兩行眼淚卻終于倏地沿着臉頰滑落。
門外的雪越下越大,天地間扯起了一道白色的大幕,仿佛把他們跟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清清白白,幹幹淨淨。
當晚的情形并沒有比前一天好多少,臺下仍舊是一片嘈雜。
雪容不知道陳洛鈞還能這樣撐幾場,她甚至開始有些懊惱他是那樣一個堅定的人,如果他幹脆半途而廢……
第一幕結束時,幾乎沒有人鼓掌。
第二幕開始了,大幕卻遲遲沒有拉開,只有幕前一盞頂燈執着地亮着。
陳洛鈞忽然昂首從後臺走到幕前,撩起長衫深深地鞠了一躬。
“各位觀衆。”他放下衣擺,擡頭環顧了一下觀衆席,目光堅毅而沉着,“剛才制作人告訴我,你們當中的很大一部分,是因為我來的。回頭演出結束了我會回來,就站在這兒,如果你們有什麽想問的、想說的,可以到時候一起沖着我來,哪怕是想罵我、想拿東西砸我,都悉聽尊便。”他微微一笑,轉而神情嚴肅地說,“但是這部戲并不是我一個人的,有很多你們看得見或看不見的工作人員,為它付出了寶貴的熱情和精力。所以,我拜托你們,在演出的過程中,給這個舞臺、給我們所有的演員,也給你們自己,一點基本的尊重。謝謝。”
說着,他又深深地彎下腰去,久久沒有起身。
本來熱鬧的臺下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連照明燈發出的嗡嗡聲都清晰可聞。
陳洛鈞站直了,幹脆利落地一個轉身,徑直回了後臺,只有身上的青衫在臺口留下了一個淡淡的殘影。
他說剛才那番話的氣勢,把雪容都鎮住了。
她沒想過他氣場全開的時候,會有如此震懾人心的氣度,平時的溫文爾雅,一丁點都看不見蹤影,全身都籠罩着讓人無法逼視的犀利和強大。
大幕再拉開時,布景沒有換,第一幕又被重新演了一遍——這回沒有人再說話。
演出結束時,臺下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角落裏傳來一聲掌聲,如同水波一般漸漸蔓延開來,掀起滔天巨浪,久久不曾平息。
演出結束後,雪容第一個趕在人群散開前離場,穿到了後臺。
演員休息室有好幾間,她小心地探頭張望了一番,在走廊盡頭的一間裏看到了陳洛鈞。
他一個人坐在躺椅上垂頭不知在想什麽,身上還穿着剛才演出時的衣服,好像從下了臺就一直坐到現在,一動都沒動過。
雪容敲了敲門,他才驀然擡起頭,有些恍惚地看了看門口,見到是她,便擡起手示意她過去。
雪容轉身帶上門,輕輕走到他面前,沖他笑了笑。
他眉眼間全是疲憊,連擡頭看她的眼神都略顯吃力。
“外面人都走了。”雪容柔聲說,“放心吧。”
他松懈下來,仰面倒在了躺椅上。
“還不換衣服?”雪容一邊說,一邊伸手去解他長袍的扣子。他就一直這麽躺着,任由她擺布。
脫下外衣,雪容才發現他裏面的一層布衣已經完全被汗水浸透了,白得都有些透明。
他自己坐起來,換了幹淨的衣服,又重新躺下了。
她心疼地俯下身去,極盡溫柔地吻上他的嘴唇。
他起初有點木讷,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開始有微弱的回應。
剛才那個控制了整個舞臺的他褪去了所有光環,又變回了她溫柔的阿洛。
“要不要早點回去休息?”她松開他的唇問,“明天、後天,還有幾十場演出呢。”
他思考片刻,緩緩點了點頭。
站起來穿外套時,他忽然不經意地問:“容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
“這還用問嗎?”她一邊把厚厚的圍巾繞在他脖子上一邊問,“不跟你一起我跟誰一起?”
“外面說不定會有人等着我。”
“那又怎樣?你不想讓人家看到你跟我在一起?”她勒緊他的圍巾。
“不是不是。”他趕快投降,“我怕你……”話沒說完,他又改了主意,揚眉一笑說,“沒什麽好怕的。讓他們随便說去。”
說着,他低頭緊緊握住她的手。
推開劇場門之前,他們不約而同地停了停腳步,又同時緊了緊握在一起的雙手。
剛一出門,一堆閃光燈就圍了過來。
“陳洛鈞,你對剛才演出過程中忽然停下來說的那番話有沒有什麽想說的?”
“昨天新聞上播的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
“你到底有沒有坐過牢?是不是應該給粉絲一個确切的交代?”
“這位小姐是不是你女朋友?她是照片上那位嗎?”
保安及時攔住了不斷往他們身邊湧來的記者,陳洛鈞一手牽着雪容,一手舉在她眼前,擋住了噼噼啪啪的閃光燈,腳步極快,一言不發地帶着她走了出去。
直到上了車,他都沒有松開她的手一絲一毫。
“阿洛,你什麽都不說,真的不要緊嗎?”雪容偷偷瞄着窗外的人群,小聲問。
“有什麽好說的?”
“他們都覺得你是不負責任,脾氣又暴躁的人啊。”
“那又如何。”他輕描淡寫地說,“我本來也不在乎別人怎麽看我。”
“哦。”她也沒有多問,只是心潮難平地看着窗外,“其實也是,只要我們自己心裏清楚是怎麽回事就好,也用不着證明給別人看。”
他緊了緊握住她的手。
她選擇了這樣一條難走的路,雖然有些害怕,但貼着他手的溫度,不知怎的就勇敢了起來。
陳洛鈞看着她,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啊?”她奇怪地問,“有什麽好開心的。”
他臉上的笑容愈發舒展明亮,還漸漸笑出了聲。
“喂喂。”雪容推他,“是不是傻了啊?”
他搖搖頭,一把摟住她,語氣激動地略有些不穩:“容容,我活了三十多年了,今天是最沒有顧忌的一天,做我最喜歡的事情,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跟誰在一起就跟誰在一起。”
她從沒過他像現在這樣,跟個小孩子似的,任性得這麽歡天喜地。
“你這是破罐子破摔了啊陳先森。”她笑着抱住他,“好吧,反正至少我不會嫌棄你。”
“嗯。”他居然重重地點了點頭。
“對了。”她費了半天勁才推開他,從自己包裏摸出一個盒子,“給你看我今天一個下午的成果。”
陳洛鈞不明就裏地接過她手中的紙盒,從裏面拿出了一只杯子。是她當年送給他的那只形狀古怪的手制陶杯,所有的碎片都被她小心地找回了應有的位置,用膠水牢牢地黏在了一起。
他捧在手裏,仔細地上上下下摸了個遍,擡頭對她一笑說:“都拼好了。”
“嗯。”雪容點點頭,“我們的一輩子,都拼好了。”
“齊諾先生,聽說您這次這本《時間的灰燼》的中文版有兩個結局?是為什麽呢?”
齊諾看看提問的記者,又看看坐在他身邊一起接受采訪的雪容,笑笑說:“這要問江雪容小姐了。我寫的結局是男主角生病去世了,那個大團圓結局是她寫的。”
一群記者都把好奇的目光投向雪容。
她有點窘地悄悄轉過頭對齊諾說:“不是說好這個問題你回答嗎?”說着,她瞪了他一眼。
“咳咳。”齊諾清了清嗓子又說,“其實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江小姐覺得這個初戀的故事,還有書中男主角的氣質,都跟她的親身經歷很像,所以非常不喜歡我寫的結局。”
雪容氣得眼睛都快瞪出來了,沒好氣地壓低聲音說:“你不是說會幫我編個理由,不會說實話的嗎?”
齊諾對她攤攤手,做無賴狀。
“那江小姐,你既然也有自己寫書的意願,有沒有考慮過寫寫你跟陳洛鈞的故事呢?”有記者順着齊諾的話問。
雪容只得禮貌地笑笑:“我沒有自己寫書的打算,我寫的東西也實在見不得人。”
“前兩個城市的簽售會陳洛鈞都有到場,他今天為什麽沒來?”
“他有自己的工作,走不開。”雪容繼續笑道。
“他是去參加今天晚上的頒獎典禮了嗎?”
雪容只好點點頭。
“江小姐,你覺得他今晚有希望拿到提名的最佳男主角嗎?”不知道為什麽,記者提問的方向已經完全偏了。
“我想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只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演自己喜歡的角色吧。”雪容盡量把答案控制得很短,生怕多說多錯。
“他這兩年接了那麽多部戲,幾乎每部都獲得了一致好評,他這麽拼命工作,是不是為了擺脫兩年前負面新聞的影響?”
齊諾及時開口替雪容解圍:“我聽說那些事情的真相都已經解釋清楚了,我們今天就不要讨論這個話題了,還是回到我的書上面來吧,好歹今天我才是主角嘛。”說着,他自嘲地笑了笑,引得臺下的媒體也發出一片笑聲。
媒體見面會結束以後,雪容還是被記者們團團圍住了。
“請問陳洛鈞下一步有什麽計劃?會接什麽類型的片子?”
“聽說陳洛鈞打算自己導演話劇,是不是真的?”
“上次有人看到你們一起逛家居城,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雪容四面笑笑說:“抱歉啊,他的問題我沒法回答。你們還是去問他本人吧。”
“陳洛鈞從來不接受訪問的啊。”一個本來就跟她在工作中認識的記者叫起來,“不然我們幹嗎問你啊?”
她還是盡力維持着大方得體的笑容:“他都不接受訪問,那我當然更不能替他回答啦。”
一群記者悻悻地繞了半天才走,雪容筋疲力盡地倒在椅子上。
“大明星的女朋友不好當吧。”齊諾幸災樂禍地說,“每次都要被人問這些問題。”
雪容哼一聲:“都說了不陪你玩什麽簽售了。平時哪會碰到這麽多記者。”
“那不行。我還指望你給我提高銷量呢。”
雪容無奈地揮揮手。
工作人員走過來,跟他倆說今天大雪,去A城的航班取消了,只能改坐動車。
“那怎麽行。”雪容一下子跳起來,“我今晚要趕回去的啊。”
“就算你及時飛回去,頒獎禮也結束了,你想陪陳洛鈞走紅毯也來不及了啊。”齊諾安慰她。
“誰要去走紅毯了。”雪容搖搖頭,“我只是……只是想陪着他。”
“怕他拿不到獎不開心?”
雪容又滿臉愁容搖了搖頭。
“那你擔心什麽?”
她看了眼窗外飄揚的大雪。
不知不覺又到了冬天,時間快得令她恍惚。
這兩年來陳洛鈞的工作量大得令人咂舌,最忙的時候,曾經連着幾個月沒有在家待過一天,至于連熬幾個通宵,早就成了家常便飯,甚至還發生過暈倒在片場這種事情。
她知道他必須努力地證明自己,才能靠實力讓人們忘記以前那些負面的事情,只是她越來越擔心他,這種凄厲堅硬的拼法,簡直是拿命在搏,像是把自己當成一支蠟燭,寧願兩頭一起被烈火焚燒,也不願不溫不火地暗淡如豆。即使她萬分不願意看他這麽辛苦,卻也知道自己根本攔不住他。
“拿到最佳男主角的提名就很不容易啦,得不得獎的不重要嘛。”齊諾安慰她說,“他應該明白的。”
“我知道。”雪容無奈地點點頭,“我才不在乎什麽獎。只是他最近神經繃得太緊,我怕……”她沒有說下去。
“我們坐今晚的動車,明天一早就能到A城啦。就遲了一個晚上,沒關系的。”齊諾繼續努力安撫她。
“嗯。”她笑笑,“他沒有那麽脆弱。是我瞎擔心而已。”
“就是。”
她低下頭,翻了翻這兩天的短信記錄。
陳洛鈞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證從現在到過完年都不會再有工作了,會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等你回來我們出去玩。”他說。
“那要等我有空喽。至少要到簽售結束啊。等我回去你可不要抱怨我沒空陪你。”
“不會。我也好久沒有天天做好飯等你回來了。”
“哇,那怎麽好意思,回頭你的粉絲把菜場包圍了怎麽辦?況且恐怕你現在做飯的水平已經慘不忍睹了……哎……”
“明天讓你檢查一下。”
明天要檢查的太多了。雪容暗自想道,半個月沒見了,也不知道他最近是不是又經常失眠,是不是又瘦了。
匆匆吃完晚飯,雪容就催齊諾說:“回酒店拿行李準備走吧。”
“這麽早?晚上十點多才開車哎。現在才八點不到。”
“阿洛說火車站附近有家現做花生糖很好吃。我想去買一點。”雪容笑起來。
“滿腦子就知道吃。”齊諾一邊抱怨,一邊老老實實地跟她回去拿了行李,又去排隊買花生糖。
鵝毛大雪已經停了,滿世界都連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積雪把夜晚映得如同白晝一樣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