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六審·劬勞一
引: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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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掉落在地上,離桌不過六十厘米的高度。
然而他卻看着這本小小的書,許久,才彎下身去舀。
彎腰不過短短片刻的時間,但是所帶來的疼痛卻讓他緊抿着唇,額頭上滲出大滴大滴的汗來。即便是這麽痛,他也不願出聲喊出半分,不想讓屋外的人聽見。
用有些發抖的手撿起書來後,他靜靜休息片刻,直到感覺身上的疼痛已經不能再擾亂清醒,才回身看了眼桌上的屏幕。
一個頭像在左下角不停地閃爍着,似乎不肯輕易放棄。
他伸手打開對話框,看着上面一行文字,渀佛可以看見電腦的那端一個執着的女孩。
【為什麽不見?我都發過照片給你了,你就不能禮尚往來一下?】【放心,我不在乎你長得是什麽模樣,我喜歡的是你的聲音。】【我是真的欣賞你。】
他的目光在幾個詞語間停留了一下,嘴角帶起一抹不知是笑意還是嘲諷的弧度,伸手打了幾個字。
“因為我有病。”
【什麽病?其實現在科技這麽好,沒有什麽病治不好。就算……】不讓那端的人繼續打下去,他回複。
“脊髓灰質炎。”
感覺到那一端人的遲疑,他又連續寫道。
“就是小兒麻痹症,而我雙腿肌肉萎縮,還沒有尋常人的胳膊那麽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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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下這些字的時候,他心裏不知道是哪來的快意。戳破自己的傷病顯露于人前,并沒有讓他覺得羞于見人,相反到有種酣暢淋漓的快感。
許久,那邊才傳來一個小心翼翼的回複。
【……是嗎?那你好好做治療,也許總有恢複的一天。】【既然你腿腳不方便,那就不麻煩你出來見面了。】
他冷笑一下,關上電腦。
每一次戳穿這些人虛妄的謊言,看着他們不知道是真心還是假意的憐憫時,他都有這種感覺。那種躲藏在人群之外,親手揭開那些人面具的快意。
他知道自己外貌或者其他方面有些優勢,容易吸引一些虛假的關注和愛慕。每一次親手戳破這些人對自己抱有的幻想,看着他們假想中那個完美的形象坍塌變成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癱子。這一刻,他心底都會衍生一種報複的快樂。
我本來就是這樣,既然你誤以為我很完美,失望或傷心都是你自找的。
他知道自己的這種心理有些病态,但是每次都還是忍不住這麽做。甚至他心裏都明白,自己是将對身體殘缺的怨恨,出氣到這些陌生人身上了。
不過這又怎樣?
他一個站都站不起來的廢物,又能做什麽呢?
噠,噠。
門外傳來一聲冷淡的敲門聲。
敲門聲本來只是一種聲音,何來冷淡之說?大概是因為敲門的這個人什麽都沒有說,只是輕輕敲了兩下便離開的舉措,讓人産生一種清冷之意吧。
不過他知道,這是到了吃飯的時間的提示。便用手劃着輪椅,推出門外。
桌上只有一碗飯,和一碟素炒菜。而在窄小陰暗的過道,在那個從走廊分隔出來的廚房忙碌的女人,卻是頭都沒有回。她忙着收拾飯盒,去送給自己男人。
他來到自己專用的飯桌前,這塊由木板拼成的桌子高度正好适合他。
默默吃着飯,夾着菜。
忙碌完的中年女人走過來,把一袋子豆莢放到他面前。
“晚飯之前剝好。”
丢下這一句話後她就穿上那件破舊的外套,出門送飯去了。
吃完飯後的他,吃力地推着輪椅走到矮池旁,洗完自己的碗筷後便開始剝豆莢。
剝着剝着,他想起上午那個纏着自己的女孩。如果她知道自己現在住在這不足五十平米的房間裏,在熏黑的牆角下剝着豆莢,心裏的幻想會不會更加幻滅?
動聽的聲音,心中關于白馬王子的幻想,在現實面前太過不堪一擊。
現實中的王子不僅是個癱子,還住在貧窮的陋室裏。整個家裏唯一值錢的,大概就是他父親從垃圾堆裏翻出來的那臺二手電腦。
而利用這臺電腦,在虛拟的世界中他卻變成了一個十分有魅力的人。
這個世界真的是太有趣,不是嗎?
剝完豆莢,他又回屋繼續上了會網。不過這次,之前的那個女孩卻是沒有再來找他。倒是另一個許久不見的朋友,今天竟然上線了。
對于這個朋友他還是很有興趣的,便難得的主動發消息聯絡過去。
許久,那邊才傳來回複。
懶豬:找我什麽事?
十缺九損:問你怎麽這麽久不上線。
懶豬:哎,別提了,找了份工作。被老板操的厲害呢!
他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這頭豬竟然也能找到工作?這個世界果然很有趣。
十缺九損:你們老板對你的菊花感興趣?
懶豬:喂,喂,你說什麽呢!我們老板才不好這口,就算好也輪不到我入他的眼。
他對懶豬口中的老板稍稍有了些興趣,能雇傭這等懶人,那得有多強大的心髒。
十缺九損:不會是因為你懶得破了世界紀錄,所以老板把你帶回去做成木乃伊裝飾在牆上了?
懶豬:……
十缺九損:不然他要你幹嗎?當寵物養?
懶豬:……你也覺得我可以當寵物養嗎?
他差點一口笑噴出來,毫不留情地回道。
十缺九損:我覺得你可以在世界末日的時候,當預備糧養着。懶成這樣,肯定宰你的時候你也不怎麽掙紮,不費勁。
懶豬:啊啊啊啊!真是氣死我也,除了我們老板的管家,你是唯一一個能把我氣成這樣的。
十缺九損:你們老板還有管家,你真的被人家當寵物養着了?
懶豬:不跟你說了!老板吩咐我活幹了!
十缺九損:養膘?
懶豬:是調教新人!少爺我現在也算是前輩了!哼哼!
懶豬:不聊了,走人!
看着突然黯淡下來的屏幕,他輕輕笑出一聲。
而在同一城市郊區的某間別墅,劉濤卻是氣呼呼地關了電腦。然後注意到樓上的呼喚,又趕忙屁颠屁颠地跑了過去。
他上到二樓,看到熟悉的景致。
王晨坐在沙發上,威廉一動不動恭敬地站在他身後。
心底默默對那面癱管家翻了個白眼,劉濤谄媚地走到王晨面前。
“老大有何吩咐?”
王晨擡頭看了眼他頭頂上的那頂帽子,笑問:“不掉了?”
旁人不清楚他這莫名問的是什麽,可劉濤卻是一把摘下帽子。
在他後腦袋方向,有一個十分可怖的痕跡。原本光滑的腦殼上,現在卻像是硬生生地打了個補丁一樣,尤其是這個補丁還是打在腦殼上。
“不晃了。”劉濤摸了摸自己腦袋上曾經的那個洞,“就是有時候說話,總覺得好像要從這裏漏風進來。”
王晨好笑,“那是你的錯覺,威廉既然幫你補上了,就不會有殘缺。”
劉濤有些敬畏地看了那個一直還未開口說話的魔物管家一眼。
“老大,你說我現在是活人還是死人?”他摸着自己跳動的心髒。“我明明腦袋都被打破了,現在卻能活生生地站在這裏。”
王晨回答他:“你現在不算是活人,但也不是死人。”
“老大?”
“頂多,算是半個魔物吧。”王晨道:“以後再遇到某些人可要小心了,以你的修行肯定一眨眼就被他們給滅了。”
“哪些人?”劉濤好奇又緊張道。
王晨卻是不回答他,只是擡頭指了指樓上。
“上去看看那只鳥,他又不安分了。”
一聽見這句話,劉濤眼中的好奇被興奮取代,他立馬答應下來,人卻坐到沙發上不動彈,沒過一會,一個木偶從劉濤的身體上爬下來,對王晨鞠了鞠躬。
“老大,我這就去治那鳥人啦!”
王晨笑一笑,看着那木偶飛上三樓。
而此時,一直不曾說話的威廉終于開口。
“沒想到他還有這種作用。”
木偶狀态的劉濤能對魔物産生一些無傷大雅的攻擊傷害,這也是他們前些日子才發現的。雖然只是張口咬幾下,不能損害到根本,但是用來懲治樓上那個不聽話的鳥人卻是再好不過。
劉濤很喜歡這個差事,王晨和威廉也樂意讓他幹這個差事,唯一不樂意的怕就是被咬的那個鳥人。
不過鳥人的想法,誰會去在意呢?
自從上次失敗而回,王晨表面看着像是沒有什麽,但其實心裏憋着一口氣。
睚眦必報的一個魔,可不僅僅是姬玄。
然而他深知自己目前的實力做不出什麽痛擊對方的報複,讓威廉去又不能有親自解恨的快感,況且這算是候選人之間的争端,旁魔是不能妄加幹涉的。何況,威廉還是最終審評王的資格的長老團中的一員。
說起來,威廉長老的身份要不是被那個鳥人說破,王晨至今都不知道。
他看了眼面無表情站在身後的威廉,實在難以從這位魔物管家臉上看出什麽來。
心裏不經有些惱恨,一開始半逼迫着他走上這條路的正是威廉,而這家夥竟然對自己隐瞞着這麽多事情。但是惱怒了半天,王晨又發現一個問題,失敗是,被威廉隐瞞也是。歸根結底,都是因為他還不夠有實力。
所以被人擊敗,被人隐瞞都是在正常不過的事情,不值得生氣也不值得羞辱。
想及此,王晨對威廉道:
“今天我想出去一趟。”
“您想去哪?殿下。”
王晨勾唇笑了下。
“夜色。”
屋內,他正收拾上地上的一對塑料花。
突然聽見門口傳來輕微的響動,他從輪椅上看去。
是爸媽回來了?尋常這個時候他們還在街頭,不會回來這麽早。
正想着,大門傳來幾聲不輕不響的敲門聲。
“請問有人在嗎?”
竟然是客人!他心裏不免驚訝,這間陋屋不知道有多少年沒人來過。等到推着輪椅走到門前時,門外的人又禮貌地詢問了幾聲。
“等一會!”他應了聲,把手伸向門鎖。
那一刻,許久不曾悸動的心驚跳了一下。他開門的手頓了下,心底隐隐有預感。
只要打開這扇門,他的人生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而這變化,未必就是好的。
末引: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
作者有話要說:上下兩引取自詩經,當然不是附庸風雅,只是随便用了,恰好切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