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六審·劬勞終
引:
李明儀好不容易獲得許可可以出去散心,被三兩個人看護着從病房出來。
到了活動室,他将那些保镖丢在門外,獨自進去,并吩咐他們不準打擾。
這些日子以來,他很少能夠有一個人獨處的時間,白天醫院的看護會一直守着他。到了晚上張馨瑜便會坐到他床前,紅着眼睛望着他,只會默默哭泣。
其實李明儀心底并不習慣叫那個女人母親。
從小到大,他和父母每個月見面的次數只不過一兩次,張馨瑜忙着去參加各家闊太太的茶會晚宴,而李華盛一天到晚埋頭在公司事務裏,就算有時間也不會回家,而是去那些情人身邊消磨。
這樣的家庭,李明儀從來不覺得有什麽值得留戀的。
這樣生疏的父母,對他來說也不過是有着血緣的陌生人。
李明儀走到窗前,看着醫院外的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流。馬路上車來車往,人流不息,在這樣的熱鬧中生活的氣息撲面而來。
那些路人,他們也有親人朋友,他們可也曾有煩惱、悲傷?
是的,必定會有。活在世界上的人誰會只有快樂,而沒有難過的日子呢?
李明儀又想,當他們所珍惜的父母、子女、愛人遇上危難的時候,他們會不惜一切地去保護所愛的人嗎?
人類,自古以來最難得的品質,便是犧牲。
因為敢于犧牲的人太少,值得一個人為之去犧牲的人也更少。
所以當出現一個人願意為了救其他人而不惜性命,往往會被旁觀者銘記、感嘆、緬懷。
或者,還有一份嘲笑和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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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儀從前也很不理解,這世上還有什麽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是冷淡的父母,是虛僞的友人,還是谄媚而心懷不軌的其他人?
沒有。曾經在這個世界上,他認為最重要只有自己。
時入深秋,在室內也不免覺得有些冷。李明儀被涼風吹醒回過神來,不禁想要緊一緊衣領。然而這一動,他又注意到了一直握在右手中的物件。
因為捂得太久已經染上了體溫,甚至都會讓人忽視它還在手心。
李明儀一愣,徐徐笑開。然後,把那個小玩意緩緩舉高,對着陽光看。半透明的塑料玩具,在陽光下折射出珠寶一樣的彩色光芒。
讓人不由覺得溫暖。
李明儀握緊手中的小小玩具,嘴角帶着一分笑意,又好似有一些苦惱。他想起日後自己也将成為那些被人感嘆、緬懷甚至是嘲笑的一員。
更可怕的是,他竟一點也不後悔。
李明儀笑了笑,看着樓下川流不息的車輛,那是和他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一個充滿着生氣的世界。那些人還有未來,還有無限的可能。
而他這個将死之人能做的事,只有一樣——拼盡所有去保護重要的人。
即使那個人,不曾見過他、不會記得他,甚至恨他。
李明儀看向手中半透明的,已經被他磨舊了的玩具手槍。感受着它的溫度,對于即将到來的一切就不再害怕。
緩緩閉上眼,渀佛那天看到的一幕又重新浮現于眼前。哥哥與弟弟,在公園前相攜走遠的背影。他們是那麽快樂,那麽幸福……
這世上真的沒有比你性命更重要的人嗎?
恐怕只是因為,你還沒有遇見他。
“李先生?”很久屋內都沒聽見動靜,保镖有些疑惑地敲了敲門。
沒有人回應。
幾個保镖對視一眼,當機立斷地推門而入。
“李先生?!”
“來人,快去喊醫生!”
有人驚呼出聲,随即,更多的人湧進房間。
忙忙碌碌的人們,驚慌失措的人們,卻沒有人注意到,孤零零掉在角落的——一把玩具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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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
周子慕看着眼前人,有些不可置信。
對面的人看着他,眼中是複雜的思緒。“為什麽不能是我?還是說,你想在這裏見到誰?”
周子慕冷靜下來,看着這個坐在病床上的女人。張馨瑜,他的親生母親。
“我以為,這是你們兒子的病房。”
看見躺在床上的卻是張馨瑜,周子慕心底隐隐有些焦躁,他遺漏了什麽,他錯算了什麽?
“你就是我們的兒子。”
周子慕冷笑,“我不是,李明儀才是。或者說,李明儀才是你們想要讓他活下來的那個兒子。”
“原來你都知道了。”
這個一向站在丈夫身後的女人,此時卻顯得很是疲憊。她看向周子慕,眼中有後悔也有不甘。“你相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報應一說。人做了什麽虧心事,遲早都是要還的。”
“我不相信天理報應。別人對我的不公,我會自己去償還。”周子慕冷眼看着她,“而現在,我就是要讓你們吃下惡果。”
“你不肯原諒我們嗎?”張馨瑜哀求,“誰都有做錯事的時候,我們只是一時糊塗而已。子慕,你也是我們的親生兒子啊!”
“親生骨肉?當你們想要奪走我的性命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是你們的親骨肉。當你們為了李明儀而放棄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也是你們的兒子?”周子慕毫不為之所動。“你們當時沒有想到,就別怪我現在的報複。”
“真是個狠心的孩子,真是狠心啊……”張馨瑜搖搖欲墜,雙眼含淚。“如果明儀在,如果明儀在就好了。他一定不會像你這麽狠心,他一定會原諒我們的!”
“是啊,李明儀,萬衆期待的天之驕子。”
周子慕嘴邊挂起一絲詭異的笑容。“可惜,他活不長了,死去的會是他,活下去的會是我這個廢物。這個結果,是不是很諷刺?不過,我卻很喜歡。”
他環視病房一圈,卻沒有見到第二個人影。
“他去哪了,為什麽不在這裏?我本來還想告訴他,他即将命不久矣的這個好消息。”
“你想見他?”張馨瑜面色有些古怪。
周子慕皺眉,這個女人此時的表情和之前在門口的李華盛一模一樣,好像他說了什麽不可思議的話似的。
張馨瑜喃喃道:“你都已經查到了明儀的病房,為什麽不會知道他已經……”
她突然住了口,定定地看向周子慕。許久,嘴邊綻放出一個別有深意的笑容。
“原來你還不知道!你以為他也想要奪走你的心髒?你恨他?你盼着他死!哈哈,哈哈哈哈,可笑,多可笑啊!”
眼角留下淚水,張馨瑜瘋癫一樣笑起來。“我沒錯!你果然該死!該死的人是你,比起你這樣的人,為什麽活下來的不是明儀!為什麽明儀要為你這種人去——”
“夠了!無論你們想要說什麽,都已經晚了!活下來的會是我,不會是他!”周子慕怒目圓睜,表情都有些恐怖陰森。
“為什麽我就必須要為他而死,為什麽為了救他我就必須死!這不公平!我,永遠也不會讓他活下去,不會!”
胸口湧起的恨意,像是要把他的心撕裂,而對面的那個女人卻突然笑得開心,甚至說出了一句他聽不懂的話來。
他只看見她的嘴唇上下翻動,卻無法理解她的意思。
大腦似乎被血液沸騰,一瞬間的耳鳴,讓他聽不見任何聲音。
“你說什麽?”許久,周子慕才啞着嗓子問。“你剛才說,什麽?”
“我在說,明儀真傻啊。”張馨瑜撫摸着床單,有些癡呆地笑着。“別人都不願意做的事情,為什麽他就做了呢?傻孩子,明明你救了的人,卻一直盼着你死。你就不會後悔嗎?傻孩子,好傻,好傻,我的兒子。”
“李明儀。”周子慕嘶啞道:“他怎麽了?”
“怎麽了?”
張馨瑜回過身來,一字一句道:“如你所願,他死了。”
最後一句話,好像一道驚雷狠狠地敲擊在周子慕的胸口。
“你不願意做的事情,他卻去做了。”
“你想要他死,他卻一直想要你活下去。”
“他明明知道只有這個辦法才能活下去,卻千方百計地阻撓我們找到你。”
“你恨的這個弟弟,你不愛的這個弟弟,你不曾見過的這個弟弟,為了保你的命,他死了啊!為你而死!”
張馨瑜句句嘶喊出來的話,渀佛帶着哭泣的鮮血,觸目驚心!看着周子慕突然變得慘白的臉色,張馨瑜卻還覺得不夠,她将所有的事情全都說了出來。
“在去找你的前一天,明儀他出去散心。這個調皮的孩子,就喜歡趁我不在的時候偷偷出去。我以為他會回來,就等啊等啊,誰知道到了晚上,卻有人告訴我他再也不會回來。”
“你知道他是怎麽死的嗎?他心髒衰竭,呼吸本就困難,而醫生說他是窒息而死!”
“他是活生生地自己停止呼吸,看着自己死去!”
“多痛啊,我的明儀,我的兒子,那得有多痛啊。”
張馨瑜抱着被角,就像母親抱着嬰兒一樣,癡呆呆地晃着,晃着。“我好後悔,為什麽沒有從小帶着他,我還從來沒有和明儀去過游樂園,還從來沒有幫明儀買過一件衣服。我見他的次數那麽少,甚至從幼兒園以後,就一直沒有抱過他。而現在,卻再也抱不到了!”
她擡頭看向周子慕,眼中有不甘,有恨意。
“為什麽,我這個傻兒子願意為了一個未曾謀面的哥哥,去送掉自己的性命!他甚至留下書信,希望我們能繼續找你,只為了治好你的腿。而他這個心心念念,用性命保護的哥哥,卻一直盼着他死!”
“明儀和你,确實是他應該活下來!不過你知道是為什麽嗎?”張馨瑜諷笑,“不是因為他比你健全,不是因為他比你出色,甚至不是因為我們希望如此。”
“那是因為他心裏至少還有一份愛,他心底還有一個你。而你,心裏卻滿滿的只有恨!只有恨!”
張馨瑜還在激烈地嘶吼着什麽,但是周子慕已經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了。
他在想什麽呢?他什麽都沒有想,腦海裏空白一片。
世界上真的有人,願意為了別人犧牲自己嗎?
他滿心算計,他嫉妒,他恨的那個人!他原本準備肆意嘲笑的那個人,竟然早就不在了。
在故事一開始的時候,他想要報複的那個人就已經死了——為了救他而死。
這麽一來,他的處心積慮,他的仇恨,他的瘋狂,不都是一個笑話嗎!他準備的迎頭痛擊,卻發現到頭來,對方根本不在意。因為李明儀早就死了,為了去保護他的哥哥,潇潇灑灑,像個笨蛋一樣自己去死了。
只顯得苦苦掙紮的周子慕,像是一個小醜。他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笑話!
恨生而不養的親生父母,恨把自己丢開的養父母,恨憐憫嘲笑自己的人,恨李明儀。可最後卻發現,最應該恨的人,卻是自己。
為什麽從來觸摸不到陽光?
不是因為陽光不願眷顧,而是因為他自己選擇沉溺黑暗。
或許周子慕這個人,真的不該活在世上。
樓下,周子慕的病房。
王晨拾起那個破舊的玩具手槍,撫摸着那已經不再光滑的外殼。
他突然擡頭看了一眼,感受着樓上散發出來的強烈的黑暗氣息。那不是堕入深淵,而是已經與深淵同在。
看來,是時候去收獲獵物了。
手裏抓着玩具手槍,王晨一步一步地,向樓上走去。
人類,會因為不公而憤怒;會因為歧視而不甘;會因為嫉妒二發狂;也會因為不愛而恨,因為愛而恨。
更會因此,瘋癫入魔。
所以,有趣的可愛的情感豐富的人類,才會成為魔物們摯愛的美食。
因為魔物,從來沒有愛恨。
王晨掀起嘴角,準備去完成自己的使命——給予心愛的獵物一份永遠的黑暗。
我可愛的,痛苦的,正在絕望哭泣的獵物啊。不要再悲傷,不要再難過,因為我會賜予你永恒的安眠。
年輕的魔物候選人緩緩拾階而上,向着不遠處那個悲傷絕望的靈魂走去。
末引:
小小的玩具手槍,象征着一份期盼,一份等待,一份守護。
愛是永恒,不變的諾言。
【這次就由我來保護你,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早在一開始,李明儀就已經死了,我一直沒有正面描寫他,而是通過上下引來寫之前發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