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八審·貪婪終

張如海在屋外接電話。

“哎,哎!是的,不好意思,麻煩你們了。”

“不不不,絕對不會拖,一有錢就立馬還!”

“對,你別擔心。只借這幾天,等把我家那套房子賣了就有錢了,馬上還,馬上還!”

五六十歲的男人,求爺爺告奶奶地在電話裏懇求着對方。醫院的過道裏,來來往往的人看着他,眼神中或有不屑,或了然,或麻木。張如海一點都不在意這些,他只想着怎麽才能借更多的錢,來挽救他孩子的性命。

挂下電話,他才稍稍抒了口氣。

這邊已經拜了各路神佛,凡是稍微有關系能夠借錢的親友,他都拉下臉來求過了。可到現在也只借到二十多萬,看着不少,其實這些錢在醫院裏看一場大病,沒多久就幹幹淨淨了。

要救張子軒的命還得有更多的錢,剩下的唯一方法就是賣了那套房子。張如海緊緊攥着手機,臉上是痛苦、猶豫,最後,全都化作一份決然,已然下定某種決心。他理了理下自己的情緒,才推開一旁的病房門,走了進去。

這間病房只有一個年輕人,身上插着各式導管,導管又連接着各種儀器,像木乃伊一樣躺在病床上。若是不仔細看,甚至不會注意到他的胸膛還在微微起伏。他還活着,至少,現在還活着。

注意到張如海進來,床上的人輕輕動了下手指,艱難地把目光轉向他。那神情,似乎是有話想說。張如海連忙把頭湊到他耳邊。“爸在這,在這呢,你想要什麽?”

張子軒的嘴唇微動,張如海屏住呼吸聽着,只聽到他兒子說:怎麽會這樣?為什麽會這樣?

我還不想死。

爸,我不想死。

張子軒沒有力氣說更多的話,只能用眼睛看向張如海。前幾天還充滿着對未來的憧憬和期待的眼睛,現在只有絕望和掙紮。對于他來說,這場疾病是毫無預兆的。在他滿打滿算以為自己還有無數個明天的時候,死神突然告訴他:喂,該你走了,不能活了。

對于張如海來說,他一直隐瞞着沒有告訴兒子病情,僅僅是希望在進一步惡化之前,讓張子軒還能快快樂樂的過日子,多過一天就是一天。張如海甚至已經做好了應對各種情況的準備。

然而此刻,看着兒子眼角流出的淚水,感受着他的絕望與不甘。張如海只覺得心比撕裂了還要難受,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于白發人送黑發人。他哽咽着,緊緊握住張子軒的手。“爸一定會治好你,一定!無論用什麽辦法。你撐着,千萬別放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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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子軒累了,閉上眼睛,不再去想那麽多,而張如海卻還有很多的事情需要考慮。比如,如何籌到更多的錢,兒子的下一步治療該如何,家裏沒有人照顧怎麽辦?以及,明天的開庭。

他親手将自己的老母親告上法庭,要将她逐出唯一的住處,賣掉她唯一的歸宿。這個看起來無情、不孝,令人唾棄的選擇,卻是為了救張子軒。

有時候,人們對一個人冷酷,往往是因為要對另一個人溫柔。

該如何去評價這樣的感情?

張如海不知道。他只知道以後不管有再多的責難,再多的辱罵和嘲諷,他都會一個人扛着。這是他應得的懲罰。而他現在不去想該如何面對世俗的眼光,該如何面對老母親,只想要怎樣救自己兒子的命。怎樣,才能把房子的所有權從母親那裏奪過來。

開庭當天,張如海請了看護照顧兒子,一大早就去法院等待。王晨負責接待他。

這個沉默地坐在等候室的男人,如今也快六十了。在別人都等着頤養天年的時候,他卻在為更多的事情耗盡心力。人生本來就不公平。

王晨将茶水放到他身前,一向客氣的張如海動都沒動,像是沒有注意到他。而王晨卻在仔細打量着張如海,他可以明顯感覺到這個人的情感。即使不是魔物,在此刻,随便一個普通人也可以察覺出張如海的心緒。

張如海在等待着這場審判,期盼着勝利,但就算結果如願他也并不會開心。只會更加痛苦,然後帶着這份痛苦的勝利去救他的兒子。

王晨放下茶杯在一邊等待。根據徐審的說法,不出意外,這場審判會是張如海勝訴。然而人類是多麽複雜的生物,即使奪得了自己想要的勝利,他們也并不開心。因為勝利,并不代表着幸福。

王晨此時又想起了魔物們正在進行中的審判,如果魔物最終如願以償懲罰了人類,他們會滿足嗎?無人知曉。

“小王。”門口,準備開庭的徐審突然過來對王晨招了招手。

“出了點意外情況。”徐審的表情有些難測,像是感嘆又像是早有所料。

“出什麽事了?”王晨問。

“被告和被告代理人都不準備出席,剛剛張素芬的代理人打來電話說,他們已經放棄這次所有權的争奪。”徐審道:“說白了,就是老太太準備把房子讓給兒子了。事情就這樣了,我進去對張如海說一聲吧。”

王晨想了一秒,突然對徐審道:“徐審,我請假!突然有急事得回去一趟。”

“啊?去哪啊,什麽急事?”

“內人有喜!”

王晨一溜煙地跑遠了,找個沒人的地方使用魔物的能力迅速轉移去醫院。剛剛抵達醫院,威廉就如影随形地出現在他身邊。

“你怎麽也來了?”王晨有些意外。

“我感覺到了您的氣息。”威廉道:“這裏也有其他候選人的氣息,我擔心殿下您的安全。”

“果然他也在這。”王晨不意外。在知道張素芬沒有出席的時候,他就猜到姬玄一定會來醫院。不,是張素芬一定會來醫院,而姬玄會跟着她。

等到他們找到姬玄的時候,不免有些意外。只有姬玄一個,不見張素芬的蹤影。王晨直接就上去問。“人呢?”

“走了。”

“你就讓她一個人回去?”王晨微愕。

“我送她回去了。”姬玄悶悶道:“她說要給孫子做最後一頓飯,然後把靈魂給我。可是我突然,不是很想要這個人類的靈魂。”

姬玄還記得,他帶張素芬來醫院時發生的事情。

老太太坐在床頭看着昏昏沉睡的張子軒,突然就笑了起來。

“小姬啊。”張老太道:“人家都說年紀大的人會糊塗,我以前還不信。現在來看真是這樣。”

姬玄不明所以地看向她,“人類年老以後智商會退化,這很正常。”

張老太搖了搖頭,“不是,我是笑我自己,為什麽要生孩子們的氣。我年輕的時候為了養活他們,是什麽都肯幹的。哪怕是丫丫死了,我都不允許別人動她一下。”

“現在小海子救他兒子,和我當年是一模一樣啊。”

“我是糊塗了。以為死皮賴臉地占在那,孩子們至少不會忘記我。可我卻沒明白,那樣只會讓他們恨我。”張老太伸出手,摸了摸小孫子蒼白的臉。

“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年輕時候的小海子,他們倆長得可真像。”張老太笑眯眯地看着張子軒,突然問姬玄:“你說,人是活着好,還是死了好?”

“當然是活着好。”姬玄毫不猶豫道。

“為什麽?”

“人活着才有感情,死了只是一具枯骨。”姬玄只是按照魔物的價值觀回答。活着的人類才是食物,死人一文不值。

張老太聽到他這個答案,卻是突然愣住了。“活着好,活着好。這個道理為什麽我之前就不明白呢?”

“是啊,活着才能和陪你說說話,活着才能來看你。死了?”她摸着胸前的鐵盒子,“別說是說話了,連和你吵吵架、賭賭氣都不能了。”

“小姬,果然你是我的貴人啊。”張老太看向姬玄,“這樣我就不後悔了,也知道我自己該做什麽了。活這麽大歲數,兒子女兒都成家了,我還有什麽不滿足呢?我該知足了,我也不求什麽了。”

張老太臉上笑着,再沒有了之前的那種孤獨和寂然,而是一種恍然大悟的滿足。

“你再等一等,等我回去蘀他們做最後一次飯。你就可以從我這裏舀走你想要的東西了。”

之後,姬玄便将張老太松了回去。他一個魔獨自站在醫院,想了好久,卻始終不明白。

“為什麽她突然不怨了?”姬玄道:“這樣我要她的靈魂,還有什麽意義?”

王晨想了想,回答:“我知道人類會怨,會恨,大多數時候都很小心眼。但是只有在一種情況下,他們會不計較這一切。”

姬玄緊緊盯着他。

“當人們開始去愛,恨便微不足道了。”

“愛?”姬玄呢喃。“聽起來似乎很可怕。”

“是啊。”王晨點點頭,“人類的愛是比恨更可怕的東西,它讓人不惜一切。”

“魔物不吞噬愛。”姬玄道:“張素芬愛着她的孩子,我不能吃她。”

王晨一笑,“我倒是可以吃,但是我也不想吃。”

王晨是唯一一個能夠吞噬正面能量的魔物,這件事很多魔都知道。于是姬玄奇怪,“為什麽?”

“因為……”

“娘?娘!”突如其來的呼喊打斷了兩魔的對話,只見張如海從另一頭急匆匆奔來。“我娘呢?她在哪?剛才法院的人對我說,說她……”

“她回去了。”姬玄冷冷回答。

“她去哪了?她一個人?我娘年紀這麽大了,路上出了意外怎麽辦?”張如海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看見王晨像見着救星一樣連連追問。“小法官,你一定知道我娘去哪了,你也知道她為什麽、為什麽會……”

見張如海嗫嚅不語,王晨蘀他說完。“為什麽會突然決定,把房子讓給你?”

張如海滿臉通紅,不再說話。

這時一旁的姬玄現學現賣道:“因為她愛你。”

一個魔物,對人類談起愛?旁觀的威廉覺得,沒有什麽場景比這一幕更加匪夷所思了。

張如海結巴,臉色由紅轉青,又變得蒼白。現在他心中,驚喜、錯愕交加不斷,其中最強烈的感情是愧疚。當他在計算着母親的時候,張老太卻早已經選擇退讓。他決定冷漠相對的那個人,卻給予他永遠無法回報的溫柔。

只是因為,那是母親。

“我想回去看一看我娘。”張如海低聲道:“我要把娘接過來住,再給她多磕幾個頭!”

“你娘可不需要……”王晨正打算說些什麽,只見姬玄突然臉色一變。“怎麽了?”

“那個人類出事了。”姬玄臉色不虞,緊緊握拳。“我先過去。”

還沒等王晨反應過來,姬玄已經不見蹤影。他甚至不顧被外人看見,直接在明處瞬移離開。還好現在這裏沒什麽人,張如海也正激動着,沒人注意到這個異樣。

“出什麽事?”王晨轉身詢問威廉。他知道無論什麽時候,威廉一定都會有答案。

魔物管家閉眼感應了一會,再睜開時神色也有點不對。“帝都,又來了一位候選人。”

王晨心頭一跳,只聽威廉繼續道:“他剛剛出現的地點,是張素芬的那個小區。”

等到王晨和張如海趕到那間破舊車庫改裝成的屋子,只看到姬玄靜靜地站立于夜色中。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但是王晨感覺的到他身上滔天的怒意。

“怎、怎麽回事?”張如海驚疑,“我娘呢?”

姬玄轉過身,王晨這時候注意到他手裏還捧着一個破舊的飯盒。飯盒外面帶着些泥,似乎曾經掉在地上。

看見張如海,姬玄突然走上前,把這個飯盒賽到他手中。

“她回來,說要再為你做一頓飯。”姬玄道。

張如海打開飯盒,裏面是滿滿一盒的青椒炒肉絲,挑的上好的青椒,最新鮮的肉絲,這恐怕是張素芬幾年以來花費最大的一盤菜。張如海突然想起,上次自己離開時母親也曾挽留他吃飯,而當時他對桌上的飯菜是看都沒看一眼。那時候,他心裏是怨恨她的。

“我娘呢?”張如海手抖着,追問:“她人呢?為什麽她沒來親自把飯盒交給我,親自看着我吃完?”

王晨閉了閉眼,心裏已經有了猜測。

“她在裏面。”姬玄道:“我回來的時候,已經來不……”

話音未落,只見張如海飛奔進去的身影。沒過幾秒,屋內響起一陣撕心裂肺的的哭聲。那一聲聲嘶吼和哀嚎,帶着沙啞的痛苦,是心裏最深的悲傷與絕望。

張如海喊,娘,娘!聲嘶力竭。

一遍又一遍地,只有這一個字。然而張老太已經聽不見了,永遠。

“是誰?”屋外一片寂靜,王晨突然開口,“你看見了沒有?”

“……我親眼,看着他奪走張素芬的靈魂。”姬玄道:“當着我的面。”

“你沒有阻止?”王晨驚訝。

“我打不過他。”

兩魔默然,連姬玄都無法戰勝的候選人。王晨想,他已經知道動手的是哪一位了。

“他動了我的東西,我一定會找他報仇。”姬玄恨聲道:“她說過要把靈魂給我的。即使我不要,也不準其他魔來搶。”

威廉道:“即使你不允許,也會不斷有魔物來追尋她。堕入魔道後還能保持本心的人類,只有她一個。即使不能當做食物,其他魔也會想要奪走她的靈魂。”

這就是屬于魔物的貪念。他們不理解人類的情感,卻對擁有情感的人類的靈魂垂涎欲滴。甚至不惜一切,都想要奪走。

“我不管。”姬玄眼色狠戾,“我一定會讓他後悔。”

“算我一個。”王晨突然道:“我好歹吃了她幾頓飯,一飯之恩總是要報的。”

“報恩?”姬玄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想吃她就算了,為什麽還要報恩?”

一旁的威廉也看過來。對于兩個魔物的注視,王晨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笑了笑。

“因為我到現在,還記得她做的菜的味道啊。”

為什麽不吞噬張素芬,為什麽要報恩?這些都是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王晨心想,因為你們都不記得了,我也是由父母撫養長大。

末引:

王晨又從法院離開了。

不過這次即使不在法院,他也會有很多“鍛煉”的機會。越來越多的候選人和魔物來到帝都,最終的審判在分分秒秒地逼近。帝都天空上的饕餮,也依舊在吞噬着貪婪——人類的,與魔物的。

每天都發生很多事情,每天都曾發生過很多事情。而王晨會永遠記得,那天發生的一切。

張素芬死了,臨死之前為兒子做了最後一頓飯。人一旦死去,就永遠不會知道之後還會發生什麽。一切都和他們無關了。

那套房子最終賣了嗎?張子軒的病能治好嗎?張如海該怎麽熬過來,他後悔嗎?

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

除了白發人送黑發人外,這世上還有一種更深的痛。

——子欲養,而親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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