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九審·白夜(一)
引:
白夜。
海拔較高的地區,特定時期才會出現的一種異象。
入夜後,天空并不完全被夜霭遮蔽。在它盡頭,夕陽不落,冥頑地在夜幕中懸挂,留給世間唯一的光明。
星辰們占據了天空,卻擠不去最後一絲微光。
這永不降臨的夜晚,僅留下微小的光亮還在苦苦掙紮,苦苦燃燒。
黑夜将至,卻,永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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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餘義。
鐘于情,忠于己,衷于義。
這三個字所代表的意義,在人生的最後時刻,他做到了嗎?
若要別人回答,所有人都會回以肯定。但若要讓他本人回答,誰能知道他的答案?該回答問題的人,已經離開這個人世了。
至少前來參加鐘餘義追悼會的人中,沒有誰會知道真正的答案。
一個個花圈堆在門前,彼此擠壓在一起。悼念的人從門口排到了門外,又在大門外轉了個圈,直接排到大馬路上去了。這個架勢,還頗有國家重要人物去世時的範。
然而鐘餘義是誰呢?
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老頭兒罷了。至少他在死前,還是一個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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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來悼念的人群外,還有一群扛着特殊武器的人——記者。媒體們的長槍大炮對着殡儀館的入口,即使擠不進去,至少也在門口随便逮個人,讓他發表一下感言。
【對于鐘老的逝世,我們感到很難過。現在這個社會,像他老人家這樣善良的人實在是不多了啊。】面對鏡頭,每個人都在表達着遺憾和悲傷。
鐘餘義是個好人,還是個難得的好人。
年近九十,每日在街頭收破爛撿垃圾,辛辛苦苦攢了錢去捐給貧困學生,供了十幾個貧困生上大學。
然而,就在他幫助的第一個姑娘即将大學畢業時,鐘餘義走了。
走的太突然,太幹脆,還沒來得及享受孩子們的一分報答,還沒來得及看到孩子們穿上畢業服,他就緊緊閉上了眼睛。
這個事跡由一家媒體公之于衆後,迅速在社會掀起一陣不小的反響。
鐘餘義,年老,體弱,貧苦,卻日夜苦幹,贊助了十幾個孩子上大學。
有些人,年輕,力強,富有,卻渾渾噩噩、好吃懶做,活得不像個人。
如此強的反差,在人們心裏落下了一個深深的烙印,感動的人會流下淚水,明悟的人道一聲嘆息。在鐘餘義葬禮的這天,本來毫無名氣的這間小小殡儀館,一下子成了人們蜂擁而來之地。
所有人都在感嘆贊嘆着這位老人,對着媒體表達着他們的感嘆,傾訴着他們的敬佩。
眼睛紅腫,哭的像是死去的人是自己的至親,其實至親去世他們未必都有如此表現。
語道敬佩,說的好像他們自己就是鐘餘義所贊助的學生,親眼看到了他的所有義舉。
滿心惋惜,似乎鐘餘義就是這世上最後一顆良心,此人一走,世上就終是一片黑暗。
老于拿着相機,拍着一張張照片。看着照片上人們幾乎沒有二樣的表情,他心裏卻沒有多少感慨。反而,卻覺得枯燥,做作。
這些人哭的假,因為他們沒有誰見過真正的鐘餘義。
這些人哭的又真,因為他們都認為,向鐘餘義這樣的“傻瓜”,世界上很難有第二個了。
叼起一根煙,老于冷眼看着這一幕。作為一個老牌記者,對于人們這種廉價的同情很佩服,他實在是看得太多了。他可以保證,在今天之後,還能記得鐘餘義的,十個裏只有八個。一個禮拜後,十不足三。不到一個月,所有人都會将這位偉大的,無私的老人忘記的幹幹淨淨。
這就是人心吶。
不過至少現在鐘餘義的事還很火,還有報道的價值。所以老于雖然不屑,還是扛着他的單反來了。畢竟這個月的獎金,還挂在這賺人熱淚的“感人事跡”上呢。
“人可真多啊。”老于嘆了一聲,望着這殡儀館門口看不到盡頭的隊伍。由于人實在太多,來晚了的媒體都擠不進去,只能在殡儀館外面拍一些無關緊要的照片。
現在人們熱情正高,新聞正是值錢的時候,但總拍和其他媒體一樣的照片,就沒有新聞價值,那報紙就會賣不出去。賣不出去,主編就會對他的工作不滿意,然後這個月的獎金就泡湯了。
老于皺眉思索,想着該怎樣才能從這人山人海擠進去,拍一些獨家照片。他腦筋轉了轉,向殡儀館的後門跑去。
後門也是一大堆的人,看來想要另辟蹊徑的不僅是他一個。老于有些失望,但是沒有意外。他沿着殡儀館外高高的圍牆走着,看似漫無目的,但眼睛卻時不時地四處打量着。
終于走到一個偏僻的角落,老于四處張望,見沒有人注意他便挽起袖子看着那牆壁嘿嘿笑了兩下。爺當年好賴也是學校登山隊的,一千海拔以上的山沒有少爬過。這一堵矮牆,還想攔住爺爺我?
呸,呸。對着掌心吐了兩款吐沫,老于把相機小心地收進包裏,開始翻牆。
嘿咻,嘿咻,抹一把汗。這年紀大了,還真是不如當年。
好不容易翻上了牆,老于感嘆了一下,雙手抓着牆檐,用腳支着裏面的牆壁。只要這次能進去,起碼也能拍到一些獨家內容吧?心裏樂呵樂呵地想着,老于準備翻身下牆。
“恩,小偷?”
一個微帶訝異的聲音從下面傳來。
清脆,好聽,卻讓老于雙股戰戰,幾乎摔下來。
牆下的人看了眼老于,轉身就要回去喊人。“劉工,我在這裏逮到一個……”
“喂,等等!”老于急的大叫,“我不是小偷,不是小偷!”
那個準備離去的人又站在原地看他。“不是小偷,為什麽要翻牆?”
“我是記者,真的!我只是想翻進來拍張照片,不是什麽壞人!”
“哦,原來是記者。”那人似乎理解了,老于剛要松一口氣,只聽他又說:“可是我聽人說,記者都是些專門偷窺人隐私的家夥,比小偷還要可惡。”
“我、我——”老于想要辯解。
“我還是去喊警察吧。”來人轉身就走。
“哎,別!”一聲驚呼,咕咚一聲,接着一聲慘叫,嘭——
塵埃落定。
再次轉頭去看的時候,老于模樣凄慘地倒在地上。他剛剛一時情急,手沒有抓穩,從牆上摔了下來。
“小、小兄弟,我真不是什麽壞人。”摔倒在地的老于還在掙紮着為自己道清白,“我只是腦子一糊塗,想要翻進來瞻仰一下鐘老的易容,絕對沒有什麽壞心思!”
“是嗎?可是你剛才說,是想要進來拍照。”
“我——”老于腦筋轉的飛快,實在想不到什麽借口,索性耍賴道:“一定是你聽錯了!我絕對是為了瞻仰鐘老先生才來的,沒有別的心思。”
“是……嗎?”
“是的,是的!”老于拼命點頭,努力讓自己露出悲傷難過的表情。
“那就跟我來吧。”
“啊?”老于一愣,有點不敢置信自己真的就這麽容易就過關了。“去、去哪?”
那年輕人見他還坐在地上,奇怪道:“你不是要來悼念鐘餘義?”
“呃,啊,是是!”
老于拍拍屁股從地上站起來,趕緊跟在殡儀館的年輕工作人員身後。
一路上,慶幸自己的好運的同時,他還不忘套近乎。
“小兄弟是這裏的員工?”
“恩。”
“好工作啊,金飯碗這可是。你說哪天不死人啊,小兄弟你這職業完全不愁殡儀館會倒閉啊。哪像我們做媒體的……”意識到自己話題拉遠,老于立馬回過神來,繼續問。
“小兄弟,你貴姓?”
“姓王。”
“巧啊!我老婆也姓王!說不定五百年前還是一家呢,你就等于是我遠房小舅子啊!”
“……”
老于接着問:“那敢問小兄弟的名字是——?”
“王晨。”
“晨字好啊!一日之計在于晨,是一天之中最美好的時光。”
拍了一堆馬屁,老于沒注意到身邊的年輕人的表情,反而自個兒還在得意洋洋。這個小員工多好騙啊,這麽容易就被好話糊弄,帶自己進來了。真傻,真可愛。
“到了。”領路的小員工開口,對老于指着一間房。“鐘餘義就在裏面,你進去吧。”
“多謝小兄弟了!今日這份情我來日再報。那啥,我進去瞻仰鐘老了,先走一步。”
被老于暗道為真傻真可愛的小員工,看着他屁颠屁颠地進去,又看了下表。已經到吃飯的點,算算時間家裏人也該送飯來了。于是他走到一個無人的角落,靜靜等待着。
沒出一秒,一道人影憑空出現在他身旁。
“殿下,午飯。”
威廉提溜着劉濤,遞了過來。“這個家夥今天懶了一上午,您可以先把他當甜點吃。”
看着威廉手中被捂住嘴,正淚流滿面的劉濤。小員工,王晨稍稍猶豫了一下。
“不用,甜點我已經吃過了。”他指着老于剛剛離開的方向,“而且這個地方‘食物’很多,我還不餓。只是想吃點人類的食物。”
威廉放下劉濤,這次遞上一個飯盒。自從上次的張老太的事件過後,王晨又開始食用人類的食物,管家反對無效。
“您今天在這裏實習,感覺如何?殿下。”
“還行。”王晨接過飯盒,“有人說這是金飯碗。”他想起那個從牆上掉下來的記者,露出些笑意。
“發生什麽事了,您看起來心情不錯。”威廉疑惑道。
“殡儀館還不是那樣?死人睡着,活人哭着,旁人看着,還有——”王晨眯了眯眼。“其他人笑着看熱鬧。”
“只是今天躺在那的一個,稍微有趣了一點。”
末引:
你的天空,可有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