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九審·白夜(七)
老于跟在那老人身後,腳下是泥濘的鄉間小道,踩一腳,就滿鞋底的爛泥,十分不好走。
但是他卻一點都沒有感到厭煩,而是很有耐心地跟在老人身後。剛剛這老頭問出那一句話來的時候,他就明白了,有戲!所以他謊稱自己的确是姓鐘,這次是依家中長輩的囑托,前來尋找故人的。
之後,老人打量了他足足有半分多鐘,才拄着杖離開,并讓老于也跟在身後。
“老大爺,咱這是去哪啊?”走了快有一裏的路,老于心下終于有些不妥。
看周圍的景色,他們這是越走越偏僻。本來還可以遠遠看到幾家小平房,可現在竟然連小路都看不到了,走得盡是野草叢生的土路。
“去哪?”走在前面的老人嚯嚯嚯嚯地笑着。“你跟着來就是。”
說完,他又向前飄了一段距離。沒錯,就是飄的。老于不由揉了揉自己的眼,懷疑自己有沒有看錯。在這種他一個壯年人走的都很吃力的土路上,這個年歲已大的老人,走得卻是虎虎生風。老于喘着氣,幾乎都快跟不上他。
“老爺子,你能不能走慢點,我跟不上了。”
前方的老人聽到了他這句話,稍微走得慢了些,不過卻一直搖着頭。“不能慢,不能慢,再慢就來不及啦。”
來不及?什麽來不及?
老于只覺得今天遇到的這種種一切都透着詭異,先是在老宅門口莫名地遇上這個老人,然後又被帶到這種荒蕪人煙的地方了,這老頭本身就透着十足的古怪。想着,老于不由地打了個寒顫。偷瞧了瞧那老人的腳下,見是有影子的才松了口氣。
這些事情詭異的連他這個無神論者,都開始疑神疑鬼了。
“到了。”
不知走了多久,老人低呼一聲。
老于莫名其妙地停下來看,四處打量。這山林深處,他只看到片片密林,哪有什麽人家?
“老爺子,這是到哪裏了?你不會是認錯——”腳下踩到什麽,一個打滑。老于連忙扶住身邊的一個東西,才堪堪站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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嚯嚯,嚯嚯。
老人又發出奇怪的笑聲,瞎眼緊盯着老于,渾濁的眼裏是看不透徹的光。
老于心裏疑惑,低頭看去,差點手一軟再摔了一跤!他原來還以為自己扶的是什麽樹樁石塊呢,這一看真是把自己給吓了一跳。這哪是什麽樹樁石塊?而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墓碑,上面還清清楚楚地刻着字!只是歲月已久,墓碑上的姓名早已模糊。
老于一個手抖,連忙把手收了回來。這才發現,原來兩個人不知什麽時候走到深林中的一塊墓地邊。這墓實在有了些年頭,周圍的土坡又全長滿了野草枯藤,老于竟沒有及時發現。
罪過,罪過,老于雙手合十,對着墓碑拜了一拜。他實在不是故意打擾故人清靜,可別回頭半夜找上門來啊。
老人笑眯眯地望着這邊,奇怪的是他明明眼睛已瞎,卻像是能夠看見老于的一舉一動。
“娃仔,拜過了,再跪下磕個頭吧。”
“磕頭?不用了吧,大爺。”這地上滿是爛泥,老于哪裏跪得下去?
“要的,要的。”老人輕輕咳嗽了幾聲,“再不磕頭就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啊。”
被那雙瞎眼盯着,老于有一種寒毛直豎的感覺。他咬了咬牙,本來想裝模作樣地假磕一下。
“娃仔,跪好!”
一聲叱喝,老于雙腿突然一軟,噗通一聲就在這破墳包前跪了下來,跪了個結實。
“磕頭吧。”
老人的聲音輕輕地傳來,不知為何,老于竟然無法抵抗,他只能對着眼前的破墳包,用力地狠狠地磕下一個頭。
腦袋碰到墳包的那一剎那,老于聞到了泥土的清新的味道,直直鑽入鼻間。再然後,他就什麽都不知道了,他在墳前昏了過去。
這一昏,就好像在這山野裏睡了個天昏地暗,睡得不知生死。
“子廉!子廉,別睡了,先生過來了。”
迷迷糊糊地,老于聽到有人低低地呼喚。那聲音似乎就在他耳邊,一聲又一聲地喚着,子廉,子廉。其锲而不舍的程度,幾可與愚公媲美。
簾子,簾子,你妹的誰叫簾子啊?老于心裏不耐煩地罵,睜開眼想要看清楚究竟是誰這麽煩人。
“哎,我醒了,別喊了。”一個帶着笑意的少年聲音從“老于”自己口中發出來。
老于簡直不敢置信,然而他只聽“自己”又道:“先生來了也不用愁,反正書我都已經背好了。”
老于這才發現不對勁,他這是在另一個人身體裏,能看能聽能聞能見,卻不能動不能說不能做,像是靈魂和肉體被分開,他只能徒勞地待在這副軀殼裏。看着這軀殼的原主人,和他周邊發生的一切。
見鬼了,這是怎麽回事?
老于看着面前那個穿着長袍的明媚少年,以及正與他閑話的“自己”。他這是附身了,還附身到了不知那部民末狗血劇裏?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被所在軀殼裏不能動彈的老于,深深地看了一幕又一幕的少年情誼深。
這個名叫子廉的少年與他的好友文義,是同一家私塾的學生,兩人結伴讀書已有歲餘,感情甚篤。子廉家境貧寒,而文義家境殷實,兩個少年的家庭環境天差地別,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們成為之交好友。
他們在同一個小院裏背書,吃先生的板子,一同挨罵,一同嬉笑,感情深厚地好似親兄弟。文義常常會帶些吃食來與子廉分享,而子廉便帶他玩些小玩意。兩個少年都以為,這種無憂快樂的日子能一直長久下去。
然而,外界的風向卻漸漸地變了,吹動了這小小的荷塘。
文義一日比一日憂愁,有些時更是整天地愁眉苦臉。
“你是怎的了?有什麽煩心事麽,便于我說說如何,說來我也好幫你你解憂。”子廉每每關心地問他。直到問的煩了,文義才回他一句。
“你說,這世上做地主的皆是壞人嗎?”
子廉笑了,“你問這作甚?哦,難不成是惦記着要回家去做你的小地主?”
文義家裏有許多良田,都是祖上勤苦積攢下來的,平日裏他家便将這些田分下去與其他農人耕種,收些租子。因為他家人厚道又不苛刻,這十裏八鄉的百姓沒有不道他們好的。
“現在北邊不是在打地主麽?”文義皺眉,“聽他們說,那些地主都是欺善怕惡的,人們抄了他們家田地和家財,還将地主全家都給抓了起來。我這些日子,每晚做夢都會夢到那些,便睡不着了。”
“那是他們,不是你。”子廉道:“你家只是外租了些田地,怎算得地主?就算是也是好地主。哪怕鄉裏人被紙糊了眼,也不會去找你家麻煩。你擔心這些做什?”
文義苦笑,“聽說,那邊的烽火快燒到京裏了。”
“那就讓它便燒吧。”子廉笑一笑,“不做虧心事,還怕鬼敲門?便是燒到了,也是該我們一試身手的時候。”
國祚不穩,星火燎原,在這個動亂又充滿着機遇的時代,哪怕是鄉間小小私塾的學生,也對未來充滿了無限的幻想。
少年此時志得意滿地發言,卻無法預見日後的動搖。而文義此時的擔憂,竟在不久之後成了真。
革新的火燒到京裏,帶給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新的思想,新的觀念。一切陳舊的都被破除,破的幹幹淨淨,什麽都不留。連人心,也不再似過往了。
漸漸地,有人對子廉說:
“別再去和徐家的少爺待一塊了,你離得他遠一點。”
“為什麽?他們家成分不好,遲早是要遭殃的,可不要也連累了我們。”
“哎,地主,地主,便只要有地,都是惡主。外頭那些人哪會聽解釋?要怪就怪徐家祖上給他們家留了那麽多田地,要怪就怪他們擔上了這個惡名。”
都說,人們的觀念不容易改變,然而有時候卻能改變得卻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
城裏宣揚新知的人說地主都是不好的,他們吃農民的糧食,賺農民的錢財,壓榨農民的苦力。這樣的富戶惡戶,應該徹底清剿才是。
一開始,鄉裏的人們只是漸漸疏遠徐家,不再像平日裏那麽清淨了。
後來,謠言四起,有人說徐家這麽多田地,肯定也都是以前從他們手裏變了法搶過去的。別看他們家現在人模人樣的,祖上都惡着呢。
終于,火燒到了徐家,鄉裏的人們背着鐵鍬拿着木杖,要去抄了這家地主。
文義當日的擔憂,徹底成了現實。
子廉卻只能待在家,愣頭愣腦地想不通這一切是怎麽變的?怎麽原本與鄉裏人親厚的徐家,一下就成了惡霸地主了?而他的好友文義,也成了地主的兒子?外面喧嚣的聲音不斷地傳進他耳中,子廉只是捂着耳朵,不願意去聽。這一把革新的火,燒的太旺,燒的讓人們迷了眼,已經看不清真實。
夜半,村那頭打地主的聲音還沒有消停,只見通天的火光,還有人們隐隐的興奮的喊聲。子廉撐着胳膊坐在床頭,累的都快要睡去。
“誰?”
門外突然傳來響動,子廉低喊。
“我,是我。”
熟悉的聲音讓子廉一個激靈,他連忙走過去開門。一打開,只見文義衣衫淩亂,臉上還帶着幾絲血跡,不由大驚。
“你怎麽成這幅模樣了?”
文義低頭不語,“你……別管,讓我進去躲一躲吧。”
“好,你進來。”子廉打開門,剛想讓文義進屋,便聽見屋內的聲音。
“咳咳,廉兒,是誰啊?”
那是他母親在內屋裏出聲問。子廉的母親病在床上許久了,一直沒有起身。子廉突然一僵,他想起母親前幾日對自己的吩咐。
別再和徐家的來往了,會害了我們家。當時他不明白,而現在……
還沒來得及想,文義已經站不住了,往他屋裏走近了些。“我別的地方都不敢去,只敢往你這邊逃。子廉,子廉,你說事情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不過一個月前,我父親還在地裏和那些鄉人們笑着打招呼,而現在卻被他們五花大綁,捆在堂屋裏。”文義紅了眼,“這些人,怎麽突然就變了呢?”
“是啊……怎麽就變了呢?”
子廉喃喃地重複着,想起白天聽說的一件事。隔壁鄉裏有一戶人家包庇了地主,最後全家都被扒光衣服拖到街上游行,那冰天雪地直能把人給凍僵。
咳咳,屋裏又傳來母親的咳嗽聲,每一下,都好似咳在子廉心底。他母親那病弱的身子,可是經不起一點點折騰啊。子廉的心突然揪了起來。
文義看他臉色,“怎麽了,你病了?”
“沒有,我沒病,只是有些事情,還想不明白。”子廉臉色難看,心中越來越苦悶。
屋外突然傳來一聲喧嘩,兩個人都僵了起來。
“往這裏搜!那小子一定跑不掉!”是那幫追捕的人,他們追到這裏來了!
文義一下子緊緊抓住子廉的手,他只有投靠這個好友,他只完全相信這個好友了。子廉也在這時輕輕回握住他的手,文義心裏溫暖了一下。
他就知道,無論什麽時候,旁的人都變了,也只有子廉是不會變的。
人們搜查的喧嘩聲越來越近,子廉拉着文義的手,似乎是想要把他拽進屋子裏。就那半步的距離,屋裏屋外,卻是兩個世界。
屋內的咳嗽聲還是沒有斷,屋外的追喊聲也越來越近。咳嗽聲聲,像是追魂的咒語,而手中握着的這只胳膊,又是那麽燙人。子廉握住文義的手越來越用力。
“子廉?”文義疑惑地向自己的好友看去。
那雙眸子也突然擡起來望了文義一眼。只一眼,卻滿是糾結痛苦,還有歉意。
他伸手,将依賴着自己的這個人,輕輕往外一推。
将滿心信賴他的文義推了出去,推開了這間屋子,推開了他,推開了這份信賴。
倒下的那一刻,文義還是滿臉困惑,漸漸地變成驚愕與不可思議,最後,只有悲傷與絕望。
我還以為,只有你沒有變。
“找到了!那小子在這裏!”
人們的喧嘩聲,将兩個少年給隔開。
這一推,只這一推。
從今以後,便是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