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九審·白夜終
很多時候,人們的理智很容易受到煽動。
在那個人雲亦雲,群情激昂的時代,徐家一口也和這片土地上無數的地主一樣,被打上了惡戶的标簽,再也撕不下來。
文義的父親被放逐到牛舍,過着苦役一般的生活。文義的母親,卻沒有熬過那個冬天。更聽說徐家那位七十好許的曾經考過舉人的老太爺,在鄉人們扛着扁擔找上門的時候,靜靜地坐在屋裏,已經去了。
老太爺死前,只在桌上留下了兩個字,深而又深的兩個字——世道。
子廉後來失了文義的消息,也不知他的蹤跡,只知道往日裏那個和他一起讀書背書的少年,再也回不來了。
一開始,他心底還掩藏着那份愧疚和自我懷疑。但是鄉人們卻齊齊稱道着這個清了惡地主的舉動,他便也能安慰自己,這是好的,他做的事情是符合人們意志的。仿佛這麽想,心裏的那層歉意就不會再那麽濃烈。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随後而來的,十數年的動亂。
在那個被稱為文化革命的年代,凡是讀過書稍有文化的人都要被村人們盤清家底。像子廉這樣上過舊時代的私塾的,更是被稱為臭老九,拖到街上批鬥。
一夜之間,他就失去了往日的全部。鄉裏人仿佛着了魔,用那陌生又憎惡的眼神看着他。直到這一刻,子廉才明白了當日文義的絕望。
人們對你興起無意義的恨,可悲的是,連他們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要恨你,只是人雲亦雲,只是符合潮流,也只是時代的犧牲品。從此,便要背負這再也摘不下的恥辱。
何等的悲哀。
不僅是對被冠惡名的人而言,這些盲目盲的人們,這個變樣扭曲的世道,也同樣的讓人絕望。
不分善惡,不分好壞,一些人被煽動着随大流地去做了一些惡事——例如盲從的鄉人們;一些人為了明哲保身而去推波助瀾——例如當日一推的子廉。
不管是為了什麽原因,不論是因何而起,這份黏稠而又去不掉的陰暗,一直在歷史中起起伏伏。哪個時代,都有無數因此而枉死的人。
人類總是如此愚蠢而自私。哪裏能看得見,一絲光明?
子廉被打上了臭老九的名號,送去鄉裏改造。十年後,有人為這批臭老九們平凡,他才終于能從那低矮的茅屋中出來。而那時,一切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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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人故去,友人不再,前途渺茫。曾經志向高遠的少年,被歲月捶打成一個再無鬥志的中年人。
從此往後,這世上再沒有鐘子廉,唯有鐘餘義。
鐘于情,忠于己,衷于義。
然,世事可有悔改時?往昔僅成追憶罷。
從這一場大夢中醒來,老于大汗淋漓,他睜開眼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土地,才明白自己終于從那噩夢中清醒了。
沒錯,就是噩夢。
夢裏他雖不能說不能動,卻能體會到鐘餘義心底的每一分感情。那綿綿不斷的悔恨,每每折磨着鐘餘義時,老于也一絲不見地受其磨難。那後悔,那悲痛,仿佛幕幕是他親睹,刻骨銘心。
“呵呵……呵呵。”老于傻笑着,歪倒坐在地上。這一場夢比什麽都真實,幾乎可以算作是親身經歷了。他苦笑,原本以為那一頁日記上記載的會是哪般狗血往事,而事實卻是如此。
不道一場愛恨情仇,只是聲聲無奈嘆息。
老于自我安慰地想着,這樣親歷的場面,哪怕沒有想象中的狗血,編成故事出來也可以打動不少人了。
“娃仔,你醒了?”
老于一個激靈,這才想起自己身旁還有這樣一個神鬼不辨的老人。他連忙擡頭,看向這老頭,此刻,他一點都不認為這還會是一個人了。
“……你是誰?莫不是徐文義!”老于此時倒不怕鬼了。經歷那一場夢境,感受過那個年代的生活後,他倒是鎮靜許多。
那瞎眼老頭搖了搖頭。“我不是徐文義,你也不是我要找的人,你走吧。”
“你要找誰?鐘餘義?他已經死了!”鬼使神差般,老于大喝出來。
“他滿心的悔,滿心的愧,活到快九十的歲數,臨死都還是個收破爛的。這麽一個人,我連小道消息都挖不到,好不容易盼來一個隐情,卻是這樣的。這種人,你恨的有意思麽?”
有意思麽?
老人沒有回答他。
林間的霧氣漸漸大了起來,老于眼前突然有些暈眩。他隐隐聽到耳邊有聲音道:“我有話要對他說,有話要問他……”
眼前再次清明之時,老于發現自己竟還是站在那間舊宅前。老宅,冬陽,無聲沉默,仿佛剛才的種種都不過是一場幻境。之後他問遍了周圍的居民,所有人皆搖頭,說從沒有見過歲數那樣大又瞎眼的老人。
老于一無所獲,開車回城。不久前發現的一切都好似南柯一夢,幾乎快被遺忘。然而老于卻忘不了,那場夢裏最後看見的一幕。
年邁的鐘餘義蹲在牆角,一個接一個數着撿回來的破爛。那蒼老的手指不如年輕時有力,那幹枯的面容不複少年時熠熠生輝。然而卻毅然決然,一年又一年地蹲彎腰撿拾,攢着錢,為所有不能上學的貧窮孩子,也為了——再也不能回來的徐文義。
老于叼着煙,将車開到回城的公路上。眼裏是一片冷漠。
鐘餘義那個時代愚昧無知的人和現在社會冷漠寡情的人,又有什麽不一樣?鐘餘義這樣的過往,興許引不起人們多大的關注。這個故事悲則悲矣,卻缺少讓人眼前一亮的亮點。那個過去的時代很少還會有人去關心,也很少會有人敢去挖掘。
因為他們怕,只要輕輕一挖掘就發現,那善惡不分的年代和現在并沒有什麽不同。
沒有什麽不同。
将煙頭扔出車窗外,老于搖上車窗,煩躁地撓了撓頭。“又要再去找新的素材報道了。”
既然鐘餘義的這個故事賺不了錢,那便沒有報道的意義。
所以,就不報了吧。恩,不報了。
說起來,今天下午好像是鐘老的葬禮,既然順路,要不就去看一眼?順便給上回替自己引路的小哥道一聲謝,啊,還得去還一個東西。摸了摸懷裏的記賬本,老于轉個方向盤,将車向鐘餘義舉行葬禮的殡儀館開去。
而他所惦記的那位引路小哥,此時正在忙活個不停。
“小王先生!”
陳秋菊小跑了過來,還喘着氣,接過王晨手裏的物品道:“麻煩你又來送一趟了。”
王晨搖搖頭,向屋內看了眼。徐明宇,叢嵘,還有那個叫小鈴的女孩都在,唯獨不見姬玄。
“一會前來哀悼的人都到了,準備好了沒?”
陳秋菊點了點頭,“都布置好了。”說着,她臉上又露出些憂色。“只希望今天不要再出亂子了。”
那封威脅信,一直是她心頭的一個陰影。
王晨眨了眨眼,對她說:“就算有,你們也不用擔心。”
“啊?什麽?”陳秋菊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王晨只是搖了搖頭,轉身就走。
“這個小王,有時候還真是怪怪的。”身後的陳秋菊摸不着頭腦,低低呢喃了一句。
而另一邊王晨拐了一個角落,看到了他想要找的那個魔物——姬玄。
“有結果了?”
姬玄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弄明白了威脅信是怎麽回事,還是不知道鐘餘義的靈魂去哪了。不過,卻看見了一個有趣的孤魂野鬼。”
“你跟在那個記者身後?”王晨伸出手,“告訴我,是怎麽回事。”
魔物之間傳遞信息最方便的方法,直接把所感所受傳遞給對方,比短信什麽的方便多了。十分鐘後,姬玄将一切都傳遞給王晨,卻見他還沒有說話。
“你……沒有什麽想說的?”
“想說的?”王晨瞥了他一眼。“人類是怎樣的,我比你們清楚。”
鐘餘義這段不為人知的過往,意外,卻在王晨的預料之中。無論哪一個年代都一樣的故事,無論哪個年代都一樣的人性,王晨覺得并沒有什麽值得多說。
因為一切的語言都無法道盡這份情感,只能永遠遺存在記憶中。
“走吧。”他看了看外面,“追悼會開始了。”
鐘餘義老人的追悼會,來的人很多,卻很安靜。老于也在默默前進的人群中,他走到鐘餘義遺體前,看着那張枯瘦的容顏。
時光真是毫不留情,這張臉哪裏還有當日的少年意氣風發。留下的,只有磨去人棱角的歲月如刀。老于輕輕放下一束花,彎腰,将它放在鐘老遺體前。
那束白菊下,壓着一本小小的破舊的記賬本。記着鐘餘義每天存下來的錢,也記着他每日還不盡的債。
哀悼會沉默地舉行着,門內是悲傷而沉默的人們,門外,卻有一個憤怒叫嚣的靈魂。
叢向天陰沉地站在殡儀館門外,想着那個記者剛剛對自己說的話。報道的消息不值錢,所以不報了?呸!一拳打在牆上,叢向天咬牙切齒地想着。所有人都是這樣,卑鄙無恥,鐘餘義是,那個記者也是!騙了自己的情報後又把自己甩下,一分錢都不願意給!
當他是這麽好騙的麽?叢向天陰郁地盯着殡儀館,嘴角挂起一抹冷笑。別以為他會這麽就算了,他要好好地,好好地讓這群人嘗到他們種下的惡果!他又狠狠地在牆上捶了一下,心裏想着一會自己充進去後,破壞鐘餘義那老頭的葬禮,那些人會露出怎樣詫異驚痛的表情,想到這裏他心裏就是一陣陣的快意。
“這位先生,牆皮被你捶掉下來了。”
叢向天驀地一驚,回頭看去,見只是一個殡儀館的小員工,松了口氣,罵罵咧咧道:“關你屁事,別來煩我!”
小員工側頭,看了眼外牆斑駁的牆皮,道:“破壞殡儀館公物,先生,罰款五十。”
“老子沒錢!”叢向天不耐煩。
“沒錢?”小員工歪了下腦袋,笑了。“沒關系,那就用別的來還吧。”
叢向天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這附近本來人來人往,怎麽現在竟然一個人都沒有注意到他們這邊。而且這個小員工的那雙眼睛,黑得實在是有些可怕,濃墨一般,又似深淵。
“你,你——!”
“先生。”王晨看着他,“破壞了別人的東西,總是要償還吧。出來。”最後一句話,卻不是對叢向天說的。
一個有些愣頭愣腦地年輕人出現在他身後在,正是劉濤。
“老大,什麽吩咐?”
“吃了他。”
“老大!我不吃人肉的!”
“廢話,讓你吃了他的靈魂。這個人已經足夠偏執,不過不合我的胃口,給你吧。”
劉濤再次看了眼叢向天,差點留下口水。“我、我真的可以吃嗎?”作為一個魔人,他心底有止不住地對人類靈魂的渴望,那是來自魔物的血液在叫嚣。
“吃吧。”王晨閉了閉眼,不再去看已經吓呆了的叢向天,只是看着大門那邊排的長長的隊伍。
這些人都是來祭奠鐘餘義的,他們什麽都不知道,而他們,又什麽都知道。這世界上的故事,大抵都不過如此。
耳邊是叢向天的絕望的低喊,還有劉濤興奮地聲音,不過完全被隔絕開,傳不進旁人的耳中。大街上,偶爾有經過的路人,會向殡儀館這裏看一眼,不明白為什麽會有這麽多人來祭奠。這個時候,就會有好心人提點他。
這是鐘老的哀悼會。
鐘老是誰?
一個好人啊,啧啧,這世道難得的好人啊!
鐘餘義,在所有人口中皆是一個無私奉獻的老人。有幾個人知道真正的他,知道他的過往?但卻,不必要知道吧。無論是知道他過去的人,還是不知道他過去的人,在他們心中,鐘餘義一直是個忠于己心的人。他有所愧疚,但也早已還清了。
天色漸入黃昏,逢魔時刻。
王晨站在街邊,看着殡儀館內人進了又出,夕陽染在每個人身上,暈紅了他們的臉龐。他看見陳秋菊站在門口,接待着每個進去哀悼的人;看見老于走出了殡儀館,長長舒了一口氣;看見每一個進出的人臉上的悲傷與感懷,或許短暫,但卻真摯。
這最後一絲浮光,被人們緊緊抓住,像是畏懼之後緊随而來的夜。
王晨想起這幾天一直困擾自己的那個問題,心底漸漸有了答案。
世道二字,簡在人心。若心底有一盞不滅的燈火,那這世界便永遠不會暗。
夜,将至,卻永不至。
給這世界,點一盞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