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未明未果

青丘世外之地,一處荷塘開闊如是明鏡,粼粼波光被晨曦映出一片暖色。蓮蔭盡處,湖心亭萦繞荷香陣陣,她歪着脖子倚着桌,将一塊小石子,狠狠投入波心。

回到狐貍洞,已有三年。凡界那個林沉夜杳無音訊,當日托狄烈帶去的那句話,終歸沒能帶到,而狄烈帶回的則是一張褪色的皇榜。上邊說,他死了。

她自然不信這一點,好歹那貨也是個半仙,即便是死了,元神魂體不至于沒個歸處,可她多番探問終不得果。萬般無奈之下,她又去偷翻阿爹的手劄,曉得了淵通元洞天的輪回鏡,心說去碰碰運氣也是好的。哪知非但一無所獲,還遇上那個人。

他是一個壞人。子顏這般想着,摩挲腕間的無音銅鈴,癡愣愣地望向一池碧水。

忽然間,眼前的光暗了暗,一方羽翼掠過荷塘,細微的星火将一朵白蓮灼沒了一瓣。

狄烈斂去火翼,回頭看那缺一角的白蓮,臉上有些尴尬:“我已經很小心了……”

換了往日,她準得不計身份地訓示一番,然而今日,她卻沒什麽興致,怏怏地倚在那裏,連眼皮也不擡,慢悠悠說了句:“沒事,一朵破花罷了。”她知道他的來意。

狐族雖與羽族聯姻,但此約遲遲未能兌現。神族的民風不似凡界那般苛責,可未婚男女之間必須遵從的禮數,還是做得很足,比如婚前少串門、少見面,避嫌一類雲雲。狄烈很尊重子顏,故而很少來青丘叨擾,但今天他來了。

幾日前,狐帝雲玄曾與她提起過,說是羽族舊事重提,為了賠罪,欲盡快與狐族履行盟約,讓子顏早登羽族君後之位。

這事在子顏眼裏,簡直就是奇葩。哪有人這樣賠罪的?這分明是趁火打劫占便宜!

狄烈是個有分寸的人,他今日來尋子顏,亦是為了這奇葩事。作為羽族少君,他責無旁貸:“若是你覺得早了些,我可以說服他們延後。畢竟,你才剛回來。”

“剛回來?三年了,回來很長時間了。”子顏倒是誠實,她盯着荷尖上的蜻蜓出神,“狄烈,你是真的要娶我麽?”她本來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甚至想把這樁婚事糊弄過去,可她昨夜見了沉夜,他竟是那副樣子。

“若是不想,當年羽族如何出兵相助。”狄烈的确很誠懇,話說到點子上了。他向來不會說什麽肉麻話,他和她之間的婚約,原本就是現實使然。

子顏亦毫不遮掩:“感覺我像在報恩。受人恩惠,以身相許。”

狄烈靜默半晌:“如果你嫁給我是因這個緣故,我可以退婚。”

子顏嘆息道:“不必了。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再出什麽岔子就不好了。你是羽族少君,我是狐族帝姬,怎麽算起來,我們都般配。這樁婚事,沒什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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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烈沉着面色,幾番猶豫,道出一段話:“若你的心不在我身上,那麽這樁婚事,對你我就沒有好處。我明白,你一直在等他。前三百年你被蒼玉所囚,你告訴自己,說他是尋不得你,然而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你回了青丘,而他依然在天界,毫無所動。其實,你可以去找他。”說完,狄烈沒感半分不适。

“我見到他了。昨天晚上。”子顏的聲音有些低啞,“他好像不太想見我。”

“也許……”狄烈曾許諾沉夜,不對子顏多言半句。可看她成了這樣,又于心不忍。

“也許什麽?他那樣的人,沒有什麽也許。”子顏恢複些許精神,轉而去談別的事,“那個林沉夜,還是沒消息麽?我昨夜本想去輪回鏡那裏碰碰運氣,誰知道……算了,不說了。”

“林沉夜。他死了。”狄烈在想,與其讓她這般勾着,倒不如死心。反正她再也見不到那個國師,而那個國師,就在九天之上。

子顏淡淡應了句:“連升仙都不要了。他可真豁達。”

狄烈忽然聯想起一事,若說昨晚沉夜亦是現身輪回鏡,他是去看什麽?或是說,證實什麽?雖是之前猜到與天劫有關,然他并不像是懼怕天劫之人,他所懼怕的,也只關乎子顏。

看他在旁沉思,子顏直起脖子問他:“在想什麽?很少有事令你皺眉。”

狄烈深深看着她:“我認識的沉夜,并非那般無情。你是否想過,他三百年前的失約,可能另有苦衷?”除卻林沉夜的事,關于素扶那些,他似乎沒有隐瞞的義務,“三百年前的事,我有過懷疑,沉夜亦然。”

子顏呆住:“三百年前是他失約,素扶告訴我,他來不了了。”

狄烈定定望着她眼底的閃爍,點了點頭:“嗯,就是素扶。她喜歡沉夜的事,你該不會一無所知吧?”

“素扶她、她喜歡沉夜?”子顏倒還真是沒想過這一點。雖然隐約猜到素扶一直瞞着什麽,但想不到是這件事,且以她的個性……不是沒有可能。

“你也有所懷疑了,不是嗎?”狄烈握緊雙拳,負在身後,“三百年前,便是她從中作梗,至于沉夜為何懷疑卻不說,以你對他的了解,你應該明白。”

“因為她是我妹妹。”子顏低聲道,眼裏有些茫然,似乎明白素扶為何緣故被阿爹禁足于英水谷。眼角染了些晶瑩,她問:“那他為何不解釋?既是懷疑了,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還這樣躲着我?”

狄烈只能說到這裏:“這個……你要問他。”

子顏一把拽住他腕上烏甲,眼裏閃現火星:“你一定都知道!從頭到尾……”逐漸提高的音量,頓時緩下來,“你為什麽告訴我這些?你本可以不說。你,不是想娶我麽?”

狄烈片刻沉默:“我剛才說得很清楚,如果你的心不在我身上,那麽這樁婚事,對你我就沒有好處。我告訴你這些,只是為了公平。對我們三人,會比較公平。至于沉夜瞞了你什麽,我不知道。”

眼前忽而晃過沉夜的蒼白臉色,昨夜只當是月光映的,如今想來……子顏愣着:“你告訴我,沉夜他……是不是病了?”

狄烈道:“我不知道。”

午後天際清明,子顏再度上了天界,直奔淨度無央殿。

在殿前打掃的季川,一見子顏渾身殺氣騰騰,膝蓋一軟,吓得發不出聲音,眼睜睜看她闖入殿中。另外兩位的情況也不是很好,直接被她一手一個給丢出去。

子顏站在他卧房門前,往裏頭看去。他半身蓋着雲被,倚在榻旁看書,披散着發、低垂的眼,他一貫是這個樣子。她很喜歡。只不過,他的臉色……

沉夜慢騰騰地翻過一頁,頭也不擡對門前道:“他們都被你丢出去了,不進來嗎?”

他邀了,那麽她自然要進去。走近了,才發覺他的面色有一點熟悉,好似在中榮王宮裏,也曾見過此般病容,然眼前這張,更為從容。

子顏把他仔仔細細打量一遍,的确瘦了。他依然低頭看書,連瞥也不瞥她一眼。好在來的路上,她已作好心理準備。關于他死鴨子嘴硬這點,她還是很有認識的。

她伸手撫上他前額,很涼:“你病了?”

沉夜應了聲:“嗯。”

子顏沒心情拐彎抹角,脫口便問:“是不是因為這個病,所以三百年前……”

“不是。”沉夜斜起眼角,瞳孔凍了一層冰。他知道是某人故意說漏了嘴,也早已料到有這一天,如現在這樣冷冰冰地應她,亦是早已想好的回答。

“那是什麽?你明知是有人從中作梗,為何什麽也不做?你不是這種人,你向來怕我誤會,什麽都會與我說的。”子顏目視他的雙眼,渾身冰冷。

“從前是,現在不是。我的确知道有人從中作梗,所以我順水推舟,借此之故,妥妥當當做個了結,是不是很聰明?只要你恨我,一切就能結束,對誰都沒牽扯,不是嗎?”沉夜又低頭去看他的書,書上的字跡有些模糊。

子顏揚手把書卷打落在地:“你還有心情看書!”一把攥起他衣襟,輕輕松松就提到眼前,輕易得有點可怕,但她沒在意這些,“你不喜歡我就直說!用這種方法,不覺可恥嗎!你說恨,但我從來沒恨你,我只擔心你遭了不測,可是你卻……卻……你……”

沉夜被她猛晃了幾下,已是風雨飄搖的身體,自是震出一陣咳,英俊的臉頓時失了血色。他強咽下一股腥澀,趁她松手,理了理衣襟,淡然道:“我是病人,你注意一點。”

子顏吓得松開他,但見他唇角狡黠,話音冷漠,心中愣是生不出一絲憐憫。

沉夜目色涼涼,斜了身子,拾起書卷,漫不經心道:“我并不覺得可恥。你也不想想,如果我想解釋,早就解釋了,不會三百年都不去找你。你有一點說錯了,我司命神君的确喜歡你,只可惜,那是從前了。雲子顏,我以為昨晚你就懂了,誰知還是要如此明白。”

她輕聲說:“狐族和羽族,很快要履行婚約了。”

沉夜的手,穩穩握住書卷:“嗯,早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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