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五指成梳

自從某個傍晚開始,整整一個月,子顏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裏,不出門也不說話。青丘上上下下為這位帝姬操碎了心,可連堂堂羽族少君也被拒之門外,他們那點心又算得上什麽?

記得那天夜裏,不見月華,然繁星璀璨,天河迢迢從青丘上空劃過,其間好似裂了條口子,無數靈鳥從中飛騰而出,尾翼劃出流光,綴于蒼穹,久而不散,直至天明。

在晨曦鋪向大地的那一刻,子顏踏出房門,一只純白翎羽,飄落她掌心。

她像是懂了什麽,随即向狐帝雲玄坦明心跡,欲盡快與狄烈完婚。

糾結萬載之久的一紙空談,終是要成真。羽族與狐族的諸位長者不禁淚流滿面,說是能在有生之年得見二人成婚,當真死而無憾。

然而,狄烈并未因此迅速籌措婚禮之事。他在青丘陪了子顏七日,苦問之下,終是在她口中探出“心灰意冷”四個字。一聲嘆息,再無他話。

一個是羽族少君、一個是青丘帝姬,兩大神族的聯姻,可謂現今四海八荒第一大事。既是大事,且是好事多磨,自是鄭重其事,絲毫也馬虎不得。因與狐帝私交不錯,天帝更下派百名仙娥、十名典儀仙官,從旁協傾力助。

忙了大半年,婚期也近了,各類流言蜚語也漸漸弱下去,更無人再提起天界淨度無央殿的那位神君,連同那段長達五百年的争風吃醋,亦是一手抹去。

子顏看起來很開心,天天不是試菜,就是試嫁衣,與一衆仙娥玩得不亦樂乎。

距婚期尚有一月,蒼玉亦提前到了青丘。他這輩子就收了倆徒弟,勉強稱得上成氣候的,便是雲子顏。故此,無論是否碰巧遇上某人,他也不太計較。

雲游歸來的九應為蒼玉安排了處僻靜別院,可完全不受外界幹擾。奈何一衆仙官聽聞蒼玉現身,紛紛擠破頭上門拜谒,只願一睹隐世上仙的風采。礙于九應招架不住,他去了。

說是出去敷衍一番,然蒼玉不是尋常神仙,敷衍起來自然也不用尋常法子。他在湖心亭沏了茶,端了書,順便化了個假身……是的,假身,且這麽讓那些閑人遠遠瞻仰。

不到半日,青丘湖心亭成了四海八荒第一旅游景點。鬧了兩日,連九應都尋思着是否該支個攤子賣門票賺一筆外快。

此時的蒼玉,并不在別院閑着,以免障眼法被拆穿,真身不及趕去。從表面來看,他在青丘各處悠哉閑逛,實際上,他在尋一個人。

蒼玉雖只擔了個上仙的名頭,然實力絕不僅止于此,否則眼下青丘也不至于人滿為患。現時青丘之中,僅有他一人感知到那縷仙澤,幾乎淡到微不可察。即便忽隐忽現,蒼玉仍是認定此人身份,因那人身負束魂晶之息。

青丘之東,染楓林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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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玉瞥見身後衣袂浮動,回眸冷面,語調平平:“天界靈氣澄澈,你不好好在淨度無央殿待着,偏偏冒死闖下青丘……是後悔麽?”

憑空一道水紋綻開,氤氤氲氲化出一個人影,漸次顯現出一張俊逸風華的臉,一身墨色衣袍,從中踏出。沉夜笑道:“你随我多日,當是清楚。我若是後悔,早日斬了那紅绡。”

蒼玉眉目清淡,無甚表情,将他打量一番,覺他的身體虛弱得愈發厲害,當真不知他是如何平穩立于此處:“看來那藥方,得改改了。”

“不必了。”沉夜活得清醒,卻太過清醒。他從一月前便知自身藥石無靈,然不知蒼玉一再勉力拖延的意義何在。他将一枚紫晶拂至蒼玉眼前:“用不着了,還你。”

“若非這塊束魂晶,你還想在青丘自由來去?你留着便是。”蒼玉少有妄言,其實上月至淨度無央殿為他診治之時,便知他元神虛弱到根本無須掩飾。

沉夜沒有反駁,又把紫晶收回:“凡界都說,只有死人方可保守秘密。你看我現在将要魂飛魄散的樣子,你就不打算說些魔界的事麽?也好讓我死而瞑目。”

蒼玉一雙墨色瞳子籠着一層寒意,如天山冰雪,雖與沉夜交情不錯,然看他的眼光,較于他人,全無不同:“死後無憶,既是說了記不得,我又何必多說。何況,你想從我口中問出的,并不是這些。”

沉夜摸了摸鼻尖,啞然失笑:“唉,這麽快就被拆穿了?沒意思。”

林間吹來一陣寒風,激得沉夜略微一晃。蒼玉涼涼瞥去一眼,淡淡說道:“你又去二十六重天啓了那輪回鏡?尋常仙人一年一回已經受不住,眼下你如此身體,不到半年,竟是去了兩回。真是命硬。”

沉夜目色微震,卻無太多訝異:“你怎麽知道我去了?”

蒼玉挑起一指,往沉夜袖口輕輕一劃,便勾出一只形貌古樸的桃木梳子:“這是子顏的梳子,前兩日,我見你拿去了。呵,堂堂司命神君改行做賊。”稍頓了頓,“結果如何?”

沉夜表情無奈,甚至有些挫敗:“我不懂,你既是不肯告知于我,又為何替我續命?你所做的,難道不是助我撐到那一日?”

“倘若你撐到一日,又執意那樣做,那麽最終即是元神盡毀,魂飛魄散。如若你安安穩穩地在淨度無央殿壽終正寝,以我之力助你重生,又有何難?”蒼玉目色篤定,身姿手勢紋絲不動,唯有玄衣銀發為風揚起。

“如果……我不做,子顏會怎樣?”沉夜的聲音有一絲不穩。

蒼玉冷然道:“那是她的劫,與你無關。可以說,她一力承擔不一定身死,然你硬要替他,那結果必如輪回鏡中所示。我之前之所以放任你自傷元神,因為那是你的劫,之後的死而複生,則是你的造化。如今,你想用造化去賭,我自是要阻上一回。”

沉夜似笑非笑:“她是你的徒弟,你真的……不在乎?”

蒼玉好似淡泊到目空一切:“神族必經劫難,你替她避過這一回,卻免不了下回。一旦命書改寫,他朝再降天劫,她的處境,只怕比現時兇險萬分。”

沉夜默了默,神色平靜:“那好。我便再取一物……”話音未落,天地間風驟起,片刻蕭然。疾風吹起枯葉,劃破他微白手背,淌出鮮血。

平凡枯葉,已能傷及仙體。蒼玉見狀,言語幽幽:“還想再試一次?”見他笑得坦然,蒼玉一如凝霜的面容,終是釋出兩分奈何,“下月初七,她成婚之日。”

“上仙!上仙!他們要沖上湖心亭啦!救命啊!”聒噪的聲音飛襲而至,聽者不用多想,便知是九應大呼小叫。

他見蒼玉正與人聊天,卻沒料到此人是沉夜。銷聲匿跡三年有餘,居然出現了!

九應一時忘了來尋蒼玉的目的,一把捉住他的手:“沉夜,你是來搶親的吧?哦,好像婚期還沒到,你是來帶我妹走的?很好啊!快帶她走啊!章峨那破地方,我上月剛去過,真是一點品位也沒有!還不如你淨度無央殿的一個盆栽……我說,你手有點涼……”

蒼玉漠然不語,步履生風,頃刻散得不見蹤影。九應想攔,可惜沒攔住。

沉夜挑起眼角,從容潇灑的笑意中含了些許莫名:“九應,幫個忙。”

本着維護青丘品位的态度,九應即刻聽從沉夜的意思,把子顏弄暈。在九應看來,沉夜是怕子顏反抗,方出此下策。故而得手後便去把風,承擔一個兄長的義務。

很明顯,他被诓了。沉夜嘴角的得逞笑意,自然是被他略過。

裝飾一新的石洞,無處不顯喜慶。紅绡垂懸的石榻,她正在上邊安睡。

她的睡顏依舊如初,長長的睫毛,淡淡的笑,額前散着幾絲烏發。他凝目于此,入了神,恍惚之間,像是回到當初。他在垂釣,她鑽在他懷裏午睡。待她一覺醒來,埋怨他半條魚也沒釣到。

沉夜靜坐榻旁,将她臉頰上的一縷烏發別入鬓邊。指尖纏繞着發絲,若有似無地撫上圓潤耳垂,冰冰涼涼的,好似一顆珍珠。

這時,她翻了個身,手枕着臉頰,側卧着,被壓着的發絲略顯淩亂。他笑了笑,五指成梳,把她的發絲梳理得如一灣河川,盈着動人光澤。

他俯身下去,想吻她,卻在一寸之距,驀地停滞。氣息輕拂她的睡臉,覺她眼睫微顫,又即刻退開,只用一根手指,在她唇畔細細描摹。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門外的九應踏出零碎步子,沉夜方知他在催促。

沉夜攏了她的手,如不可失卻的珍寶,涵在掌心,聲色漂泊無依:“子顏,這一次,我贏不了。你恨我就好了。記得,只能是恨我。你我之間,如果一定要留有牽扯,那這種牽扯是恨,也許好些。我會讓你安然無恙地成為羽族君後,我會的。”

深眠于九應仙術的子顏,忽然張了張口,神色好似貪婪:“沉夜,釣一條魚給我嘛。”

沉夜寵溺地看她,輕輕應了聲:“好。”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是中卷的最後一章,然後就是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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