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君顏未改
奈耶離開之時,振袖而怒,踏得冰室濺起一陣一陣冰渣。子顏擡起倆手指搭在冰棺邊邊上,萬分謹慎地探出腦袋,順便把貓得發僵的身體稍稍舒展:“他走了?”
紫袍寂夜使定了片刻,悠悠回身,眼角往她側壓的長腿一瞄:“腿酸?”瞧她可憐兮兮的模樣,他伸手過去,“起來吧。”
子顏窩在冰棺邊上,一雙清亮眸子映出他的影子,依舊是從前的樣子,只是那雙琥珀色的瞳孔,此時漲滿紫黑色,卻不妨礙如初的日月和煦。他是沉夜。如她往日跌倒一般,他伸來一只手,子顏毫不客氣地搭上去,牢牢握住,眼角揚起笑:“謝啦!”
正想誇他一身紫衣甚為風雅,豈料沉夜頗有涵養地把手抽回:“你還是早走為妙。若讓人察覺你非魔族之人,我無把握救你第二次。”
他的眼睛像是綴了漫天冷星,分明望着她,卻像看一個陌生人。子顏意識到什麽,亦想起蒼玉警告過什麽,仍是心存僥幸:“阿夜,你就算沒有把握,也會救我的,不是嗎?”
紫衣沉夜狀若平和,涼涼道:“你我素不相識,我為何平白無故救你?剛才那件事,你莫要誤會。奈耶行事狠辣,我只想保你一個全屍,僅此而已。”
蒼玉預料之事,果真發生了。束魂晶雖能束住沉夜将散的魂體,然他元神受損過甚,使得部分魂體沉眠,亦有可能。個中缺失,極有可能波及一些東西。現在看來,的确是波及了。
“素不相識……是吧?”子顏本想忍一忍,可惜他偏偏說了這四個字。努力想平靜一些,可心底卻愈發難過。她自知沒資格難過,因沉夜今日如此,全是拜她所賜,無論他說什麽、做什麽,都是她咎由自取。可是,什麽都好,只要他不忘。
“你認得我?”自半月前蘇醒,沉夜深谙記憶有所缺失,然身旁卻無一人點破,所有人都稱他為“寂夜使”,但他心裏清楚,當前疏離而陌生的身份,并非真實。凝目她眼底失落,心上連日冰冷的地方,倏爾盈出幾分暖意,有些不忍。
“何止認得……”子顏話說一半,竟見他眼裏浮出茫然之色,堂堂司命神君居然也有茫然的時候,而且不是裝的!她眼珠子一轉,作出慘兮兮的表情:“你我都拜過堂,成了親,你卻不認得我,你對得起我麽?”
沉夜眼神黯了黯,十分篤定道:“或許我以前是認得你,但成親的事,是你編的。”
子顏感到挫敗,心有不甘道:“反正是遲早的事,你先跟我走!只要跟我回去,我保證你什麽都能想起來!”說着,立馬去捉沉夜的手,奈何抓了個空。
沉夜優雅地把手移到一邊,避開她沾泥的手:“這年頭扯謊的人多了去了,誰知你是不是別有用心。你獨闖魔界的擔心,我很佩服。不過,若你是為了留在魔界,從而不計後果地與我攀關系……呵,我的确不太記得以前的事,但防人之心,還是有那麽一點。”
子顏翻了個白眼:“也不知當初是誰跟誰攀關系。”冷冷丢出一句,“你跟不跟我走?”
“送你出去可以,要我走?那就不必了。”沉夜眼看這人惱羞成怒,心底莫名覺得有趣,嘴邊的話,也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喲,生氣了?”
“你真以為你是魔界的人啊!你知不知道你是……”子顏忽然噤聲,眼下尚未脫離魔界,若沉夜真被他們灌輸了什麽熱愛魔界的思想,她這麽一說,指不定真得交待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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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夜見她欲言又止,料想她藏的必定是真相,然不知其是敵是友,暫且試探:“怎麽不說了?我是什麽?若我不是魔族之人,這寂夜使的位置,難不成還輪到外族來做?”
子顏只道他洗腦被洗得深沉,看來不讓他想起什麽,是實難自願離開了。何況自身仙力打了對折,而某人即便打了對折,實力也遠在她之上。唯今之計,只能陪他耗着了。
瞧她想得入神,沉夜覺得此時應該在她鼻尖上捏一把,而他也的的确确去做了。這一倆指節捏過去,竟見她眼角潤出淚來:“你哭什麽?”
子顏摸着鼻尖,恍然回神:“你捏得疼,當然得哭個一兩把。”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特別機智:“既然你不肯跟我走,那我也不走了。你得負責把我藏起來,否則改天被那個奈什麽的發現,我就說你是自願藏我!窩藏我這麽一個外人,就不信你寂夜使的位置還坐得穩!”
沉夜哭笑不得,暗道這外人的邏輯當真奇了。只不過,還是那兩個字:有趣。
看出他唇角的譏诮之意,子顏也顧不得臉面,分寸這種東西,根本比不上膽量。目前穩住局勢才是重點,她說:“不用太麻煩,我住你家就可以了!寂夜使大大小小也算個官吧,至少有個宅子。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最為安全,就這麽決定了!”
斜了眼角去看她拍肩的手,真不知女子的矜持于她算是什麽。沉夜只當是看笑話,可眼裏看的是笑話、心裏想的也是笑話,然口中說的,卻是正正經經:“好,有種就來。”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應得如此幹脆,幾乎一絲猶豫也無。他不明白想護着她的念頭是什麽,只覺得但凡她的要求,他都想滿足。自以為的理智,被本能遠遠抛至他處。
魔界的夜晚,比神族各處多出不少生氣,尤其是夜市,簡直與凡界全無區別。
街上的魔兵依舊來來去去,卻無一人留意徒步游街的兩人。偶爾有人認出那位寂夜使,行了個禮又匆匆離去,絲毫沒在意窩在他身邊的某人……呃,其實是不便在意。
無昧炎洞過于嚴寒,子顏一腳踏出來,一連打了幾個噴嚏,且擁着雙肩發抖。沉夜覺得心尖顫得不适,便将紫衣罩下去。能讓寂夜使脫衣相護的女子,确實不太好在意。
待魔兵走遠,子顏從袍子裏鑽出來,心想自己一身泥巴,蹭髒他的衣裳貌似不太好。正想着如何表達歉意,眼睛望上去的一瞬,恰好撞上他雙目幽深。依以往慣例想來,他在疑惑。子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起什麽了?”
沉夜把她手擋開,把她從頭到腳看一遍:“一路貓着走路,怕別人不知你有古怪麽?”
聽他這麽一說,子顏還真覺得背有點疼。五萬歲的年紀放在神族裏,尚算年輕,可這腰酸背痛的事,連蒼玉十萬歲高齡也遇不上一回,她這是怎麽了?仙力打了折扣,難不成腰力也打了折扣?
貓得實在太久,要一下子直起來,倒是有那麽些困難。這時,一只手臂往她腰上一提,猛地往胸前一攬。一頭栽進他衣襟,鼻尖嗅得一抹木蘭花香。味道很熟悉,她貪婪地埋在那裏,嗅着他的氣息,直到腰間的皮肉被人一擰。
擰人皮肉的某人,面容一派清和、一派從容,淡定地把手松開:“剛才有人扛木樁過去,你沒看見嗎?”
腰間二兩膘被他擰得生疼,使得子顏更加直不起身,但一見着他衣衫沾了自己一身泥,略感過意不去,自是不好吼他:“我只看見你擰我了。”
“哦。”沉夜輕描淡寫應了聲,繼而繼續往前,不忘一揮手,“夜禁要到了,走快些。”
“就你這種夜夜笙歌的,也懂得夜禁?”子顏嘀咕一句,扶着腰,窘迫地追上去。
過了許久,沉夜繞進一條巷子,突然問她:“你說我以前夜夜笙歌?”
子顏眼睛一亮,心說好不容易逮到機會,錯過可就虧了,遂正聲道:“是啊,每天晚上都喊一群妹子去你殿中起舞,不露個肚皮肩膀什麽的,你根本不讓進。所以說,你壓根就不是魔界的人,也別裝模作樣守什麽夜禁。”
沉夜居然停步深思,想了半晌才道:“像我這種纨绔,你還想嫁我?”
子顏頓時語結,好半天才從腦子裏翻出個替死鬼:“纨绔也分三六九等,像你這種只是普通級的,與我哥哥比起來,完全不夠瞧。從小看慣我哥哥那副樣子,故而遇見你這樣好點的,我就很喜歡。”這話越說越偏,越說越奇怪,好像上了一條不歸的彎路。
“我還認識你哥哥?”沉夜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順酒的交情。”子顏腦子靈光一閃,“我哥從你那邊順了不少酒,一直是賒賬。他要是知道你忘了那幾百張欠條,一定很高興。你應該沒法忍吧,不如跟我走,一起追債!”
沉夜深深看她一眼,擡手往左側一指:“到了。”
子顏循着看去,霎時怔住。木蘭花樹,玉簪花開……這是淨度無央殿的院子?
“我去給你準備房間,你先逛逛。”沉夜頓了頓,回頭補上一句,“別亂跑。”
“她是誰?”子顏望着樹下坐着一名女子,臉朝着裏邊,側着身子,姿态很是端莊。心裏繞起一句話:沉夜家裏住了女人,沉夜家裏住了女人……繞了半天,也未聽聞某人應話,扭頭看去,他早已飄離十步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