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兄冒弟名
(十七)
上海。
周霆琛坐在一處密室中,聽了下屬傳來的消息後,雙拳緊握,骨節泛白。
十幾日前,他已經從報上看到了消息,說是北平警察局長方天羽深夜遇刺身亡。顧清明當天發了電報,簡要說了自己奉命策反方天羽,因情勢緊急,不得已向他開槍,只是死的是否真的是方天羽,電報上只有兩個字:存疑。
那人不是方天羽還能是誰?還有誰跟他相似到能讓顧清明都認不出,誤以為是方天羽而打死他?
周霆琛想起自己在北平時,小茶壺明知自己被誤會仍不解釋的事情,這次呢?恐怕世上也只有那個傻小子才會甘心為人替死了。
他在北平時間不長,監視了顧清明一陣子便回了上海。因為如今北伐軍節節勝利,洪門又在此時和青幫合二為一,事務繁忙令周霆琛忙于應付,可是他寧願更忙一些,因為一旦閑下來,他刻意要去忘記的人,忘記的笑臉,就會時不時地在眼前浮現。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情勢每日都在好轉,他為之奮鬥的理想眼看就要實現,他卻一日比一日感到疲憊不堪。
開始時,他不信向劍鋒會如此輕易喪命。特地找了下屬去查奉天方天羽的人員動向,發現方天羽親信仍在掌控部隊,雖然行動低調許多,處處跡象卻都顯示首腦還在。
就在剛才,合并的洪門那邊傳來确切消息,說是有個自稱向劍鋒的人已被招募到了洪門,還帶了一批軍火作為投名狀來了上海。
于是周霆琛的心再次被希望之火點燃。
他坐在香堂太師椅上,看着一身西裝的俊朗男子走進來,笑容內斂。
旁觀入會儀式,那人一直是眼觀鼻,鼻觀心。虔誠又嚴肅。
周霆琛覺得心跳加快,那一點點奢望,在儀式結束後聽到的一聲“琛哥”面前成了難以抑制的渴望。
他眼眶一熱:“小……茶壺?”
卻見男子突然露出惡意笑容:“什麽小茶壺?琛哥,我叫向劍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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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離得近了些,低聲道:“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麽小茶壺了,琛哥。方天羽既然死了,我便替向劍鋒活下去罷!”
周霆琛身體頓時一僵。
正在某處養傷的向劍鋒側躺在沙發上,急急叫了一聲:“那個……柳公子麻煩你……”
柳思孝放下手裏的蘋果,過來幫他恢複了趴着的姿勢。
“說了叫我思孝就好。”柳思孝見那張跟方天羽一模一樣的臉在乖乖點頭,還不住向他道謝,忍不住拍拍他的腦袋。嗯,手感真好!
時不時忙裏偷閑過來給某人探病,确實可以緩解工作壓力。
向劍鋒皺眉扒拉開他的手。
柳思孝坐回沙發,繼續削蘋果,削好後,自己拿起來輕輕咬了一口。
向劍鋒失望地嘆了口氣。
柳思孝“恍然大悟”:“你也想吃?我再削一個給你。”
向劍鋒把臉埋在沙發裏:“不用了……吃多了好麻煩的,對了,你剛才說想問我什麽?”
“哦,你喜歡周霆琛多久了?”
“咳咳,咳咳……”
“沒事吧?”
向劍鋒擺手:“咳咳……水……”
柳思孝喂他喝了水,向劍鋒臉上仍是通紅。
向劍鋒道:“我和琛哥沒什麽的。”
柳思孝微笑:“我相信,別咳了,你就是想有什麽也不可能啊……”
向劍鋒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柳公子,那你喜歡方天羽多久了?”
柳思孝咔擦一聲把蘋果削成兩半:“應該是方天羽喜歡我多久了才對。”
他遞了一半蘋果給向劍鋒,看他眉開眼笑的樣子,突然心生感慨:“時間過得真快。”
向劍鋒啃了口蘋果看看他:“方天羽是不是真的被琛哥打過一頓?琛哥可從來沒在我面前提過方天羽,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麽過節?”
柳思孝道:“我知道的也不多,聽說是為了佟王府一位格格的事情,方天羽那個淫棍,居然搶了周霆琛的未婚妻,還逼死了她。”他嘆口氣:“可是據我所知,周霆琛根本沒有什麽未婚妻,他在北平讀書時深居簡出,跟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格格能有什麽交集?”
“那到底是什麽原因?”
柳思孝苦笑:“我覺得你還是不知道的好。我呢,也是不知道的好。”
雨絲蒙蒙,籠罩天地。
周霆琛撐着一把黑傘,默默看着眼前的墓碑。
向秀雲若是在天有靈,知道自己竟将她的兒子引入幫派,最後落得橫死的下場,該有多麽痛苦。
他定定看着,轉頭時,見到方天羽撐着傘走了過來,手中拿着小小一個壇子。
周霆琛覺得心被揪緊。
方天羽将壇子放在向秀雲墓碑前,取香拜了一拜。轉身離開時,聽到周霆琛道:
“方天羽!”
方天羽轉身,看向周霆琛。
“他……”周霆琛哽咽,再也說不出第二個字。
方天羽道:“他說他很感謝你,若是沒有你,他這輩子就是渾渾噩噩地混日子。”
周霆琛覺得心髒大力抽搐了一下。
方天羽又道:“他還說,周霆琛,這輩子他最放不下的就是你,雖然你對他總是不理不睬,甚至橫眉冷對。可是……若有來生,他會好好追求你,會好好寵你,他要做個醫生,即使中了子彈的人也能救活的那種醫生,他……要跟你相親相愛的一起生活。”
這話倒不是杜撰,還在船上時,兩人都睡不着,向劍鋒突然挑起了這個話題。
“方天羽,下輩子由你選,你想做什麽?”
“人死如燈滅,哪裏有什麽下輩子?”
煙頭在黑暗中明滅,方天羽輕笑了一聲。
向劍鋒道:“我下輩子要做個有錢人,就像你一樣,方天羽,有錢有勢,就不必想什麽出人頭地,我……我就能讓琛哥過上好日子……”
方天羽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笑什麽?方天羽,你生下來就什麽都有,自然不知道我的痛苦。我可不是財迷,只是不想讓他跟我吃苦。到時,他要什麽我就給他什麽……”
良久,方天羽才道:“如果有下輩子,我要做個醫生,中了子彈的人也能救得活的那種。”
向劍鋒道:“你怎麽跟我想的一樣?我剛想說要做個醫生,就像艾倫大夫那樣的,又能治病又能賺大錢,那可就真是太好了。”
方天羽笑了:“這話倒是在理,那艾倫不但醫術高超,敲詐勒索也十分在行,柳思孝被他敲了不少鈔票去!不能便宜了他,下了船,你就到他診所住下,讓他好好伺候伺候你。”
……
望着面前的周霆琛片刻迷茫的眼神,方天羽冷笑道:“我們都是一類人,周霆琛,當年我是追求你不成,又把追求你的佟王府格格搶了。你因此懊悔憤恨卻大可不必。扪心自問,你若是也喜歡一個人,難道不會像我這樣想要占有他?”方天羽逐漸走近了周霆琛,幾乎是在他耳邊低語:“你也會這麽做。若是沒有,只是你愛得還不夠深罷了。”
周霆琛聽他提起往事這才徹底清醒過來:“方天羽,我最後悔的是當時怎麽沒一拳把你打死。那樣的話,佟王府的大格格不會死,小茶壺不會死,很多無辜的人都不會死。天道循環,你早晚會得到報應!”
方天羽也不生氣,退後一步笑道:“我只是想提醒你,有人引我入了洪門,并非我心所願。可是世道如此,我也只能順應。今後我們算是坐在同一條船上,過往種種不是,但願你全都忘了吧。”
周霆琛并非公私不分的人,別說方天羽已經入了洪門,就是還沒有,若他真有這種意願,都是對北伐有利之事,他又怎麽會因為個人恩怨阻攔?
方天羽說完這番話,轉身離開。周霆琛當時未能體會深意,事後卻覺得大有問題。
過往種種,指的是周霆琛當年與燕京讀書時的方天羽有過一面之緣。那人當時剛從奉天回到北平,大概是在本地橫行霸道慣了,一見周霆琛,便要行非禮之事,誰料當時便已經暗暗入了幫會的周霆琛身手不凡,先動了手的方老虎反被結結實實暴打了一頓。
他生平最恨仗勢欺人的人,又因方天羽風評極差,聽說身上還背了幾條人命,本想下狠手廢了他,卻被同班的柳思孝上前阻了。
“方天羽,你認錯了人為何不解釋?!平白教霆琛誤會。”
方天羽愣了一下,見與周霆琛幾乎一模一樣的俊俏臉龐上溢滿關心神色,擦了擦嘴角鮮血,喃喃道:“是,我果然是認錯人了……”
柳思孝出身富商家庭,雖然行二,卻因受父親寵愛,是以風頭處處壓過大哥。但他從來做人做事都是斯文得體,不但沒有一般大家子弟的驕矜,甚至可說有俠義之風。
周霆琛對這位長相酷似自己的同學并無惡感,這個認錯人的解釋他當時雖然不完全相信,卻因為柳思孝這麽一攔,有了片刻猶豫。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頓揍,方天羽從此乖了許多,至少他讀書期間,再也沒聽說過他有什麽劣跡。
本以為這件事情告一段落,快畢業時卻聽說這人去了佟王府搶親的事情。他義憤,卻也覺得這種纨绔子弟的作為跟自己無關,待自己在上海偶遇舊相識佟香玉,了解始末,才知道這人膽大包天去佟王府搶親,竟只是因為常扮男裝出去的佟香玉十分大膽地追求過自己,還在公開場合揚言非周霆琛不嫁。
……直到今日,佟香玉心中怕是都沒有完全斷了癡念。這才引了杜允唐的嫉妒,甚至因此連累過小茶壺……
想到這個名字周霆琛覺得心中一恸。他強迫自己将思路放回方天羽的話上,所謂過往種種,所謂有人引我入洪門,似乎都在暗示什麽。
那廂周霆琛費勁心思揣測不提,單表方天羽回了艾倫位于市中心的一處小小診所,說是診所,其實就是夾在兩棟高樓大廈之間的一處小小院落。可是按照艾倫的說法:別瞧不起這小院子,累了老子半輩子。-_-!
過了前庭,就是向劍鋒養傷的單獨小院。方天羽正要推門進入,卻聽到裏面向劍鋒的聲音傳來:“柳公子,你怎麽這麽篤定方天羽喜歡的不是你呢?”
方天羽停了腳步。
屋裏柳思孝似乎是輕笑了一聲:“喜歡不喜歡,哪裏有什麽道理好講?真沒想到你居然這麽八卦。”
“我每日困在這裏快要發黴了,你再多說點方天羽的糗事給我聽,解解悶吧?”
“剛才說到哪兒了?算了,咱們從方天羽最愛吃冰糖葫蘆但是又不會吐核開始說起吧……”
方天羽當機立斷推開了門。
柳思孝見他進來,推了推金絲邊眼鏡笑道:“回來了?”
向劍鋒趴在沙發上嘆道:“你姓方還是姓曹?”
見方天羽面色不善,柳思孝起身幫向劍鋒又翻了一下身,才道:“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兩人自從船上那次争執,到現在都沒有好好地說過話。柳思孝的态度也有些生硬。
兩人對視一眼,誰都沒說話。
錯身的剎那,方天羽忍不住叫住他:“你現在住在哪裏?”
柳思孝想了想:“住在陸家嘴,那裏離銀行近些。”
兩人離得太近,方天羽覺得柳思孝身上一股說不上的誘人氣息,無法言喻,卻勾得他忍不住想要更加靠近些。
多久沒在一起了……從下了船到現在,小半個月了吧?
“我在這裏住不慣。”方天羽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既然你把我騙來上海,總要給我個正經地方住吧?”
柳思孝忍不住笑了:“你想住在哪裏?”
對,就是這種該死的笑容,方天羽壓抑着觸碰他的沖動,沒好氣道:“你說呢?”
果然,柳思孝似乎是思索了一下,點頭道:“好吧,暫時住我那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