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活着
又是一年除夕,黃寧家的梅花開的甚好,但是何少卿卻沒有回來過年。
黃寧剪了幾支梅花,找了個粉綠的美人腰花瓶,派人送到蔣宋夫人的秘書處。自己扛着剩下的梅花來到大伯母家裏。
大伯母看見梅花甚是高興,直說難得。
晚上,黃寧幫大伯母包餃子,一邊聽大伯母說着何少卿年輕時候的事情,一邊挂念在遠方的何少卿,時光在手邊流逝,黃寧幾乎已經忘記前夫的模樣了,黃寧覺得她來到這裏,大概只是為了何少卿。
過完年沒多久,何少卿便被調防,随後率部去了浙贛地區。
哄好孩子,黃寧坐在書房裏做着自從何少卿走以後每天做的事情。她從報紙上細細的尋找着這次會戰的消息,在地圖上尋找報紙上出現的字眼,她知道何少卿大概在浙江諸暨義烏附近阻擊日軍。
夏天來時,重慶街頭的流民越來越多,聽口音幾乎都是來自河南,糧米的價格也漲了不少。
黃寧算着家裏的賬目,嘆了口氣,即便何少卿每個月有兩百多元的俸薪,家裏過得也并不寬裕,曹秋志送來的錢黃寧也不敢動用,那是救急用的。這個夏天,黃寧除了給孩子做新衣,自己仍然穿着前幾年的衣服。
中秋節前幾天,大伯母派人來叫黃寧端午節去家裏過節,順便提前帶走了穎穎和言言.
黃寧這一天的課排在了上午,所以等黃寧的車從學校出來時已盡中午.
前幾天重慶一直陰雨綿綿,這天突然天晴起來,城裏浮動着一股濕熱的泥土味。
車子突然停了下來,警衛兵笑着對黃寧說:“少夫人,你耐心等會,前面可能流民鬧事。”
黃寧透過車窗看到外面确實有一些衣衫褴褛的人聚在一起,皺了皺眉,河南大災荒越來越嚴重,春天的大旱導致夏涼顆粒無收,前幾天報紙又報道說那邊有了蝗害。
黃寧嘆息,在前世黃寧曾經去過龍門石窟,黃寧看着那些大佛只覺得藝術的震撼,但如今,那些或微笑或憐憫的俯視世人的佛大概現在閉上了眼睛吧,否則怎麽會讓那麽一片肥沃的土地遭受這樣的災害。
“你去看看,前面出什麽事了,若是在搶食,你散點錢給他們吧。”
警衛兵猶豫了下,應了聲是就下去了,過一會小跑着過來同黃寧說:“少夫人,是有餓殍,要不我們繞路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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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寧猶豫了下,車子已經轉了頭,還是叫停:“在這停一會,我去看看。”
警衛兵趕緊道:“夫人,那不好看,你還是別去看了。”
黃寧笑起來:“死人我還沒看過啊你帶我去看看,說不定只是餓的狠,能救就幫一下吧。”
說着跳下車,走過去,警衛兵趕緊跟上,将人群散開,一邊嚷着:“讓一讓,我們夫人是醫生,幫你們看看。”
衣衫褴褛的人盯着黃寧,有探究,有憤怒,有嫉恨,有茫然黃寧無暇他顧,讓警衛兵拉開麻木坐在一旁地上的婦女,探手去檢查這具裹着冬天厚棉襖的衣服。
毫無生命特征,骨瘦如柴,幾乎是油盡燈枯而死,黃寧嘆了口氣,對那婦女說:“這位大嫂,你節哀吧,趕緊運到城外找地方埋了吧,入土為安。”
那個婦女擡起頭來,左邊嘴角赫然一條傷疤,黃寧幾乎立刻認了出來:“淑惠!”
淑惠卻扯了扯嘴角,冷笑道:“讓何夫人見笑了。”
黃寧沒想到會在這裏再見到淑惠,也沒想到會見到這樣的淑惠。她知道淑惠恨她,但看她這樣自己擡腳而走卻又實在于心不忍,說道:“淑惠,這是你男人嗎?我叫人幫你運到城外埋了好不好?”
黃寧見淑惠不說話,知道她應該是默認,便叫了警衛兵過來處理這事。
見警衛兵叫了幾個閑漢擡走了屍體,黃寧回頭看到淑惠仍木坐在地上,便問她:“淑惠,你現在有什麽打算?是否需要我幫忙?”
淑惠擡起頭,冷眼盯着黃寧,突然癫笑起來,緩緩的站起身:“我現在自然是需要夫人幫忙,若沒有夫人幫忙,我又怎麽能服侍老爺?”
黃寧皺着眉看着淑惠:“執迷不悟!”轉身就走。
淑惠卻搶了幾步,身子整個按在車門上。黃寧叫住警衛兵,嘆了口氣:“淑惠,你覺得早前少卿都對你無意,現在又怎麽可能會喜歡?”
淑惠卻笑了起來:“老爺,老爺心裏眼裏都只有你一個人。可是,夫人為什麽就不能容下別的人呢?夫人,你知道嗎,妾侍,其實不過只是玩物而已。”
“你既然知道妾侍不過玩物,當年又是讀過書,為何要自甘堕落?”
“呵,你以為我願意嗎?當初是何家二老太太和我繼母哄了我父親,當初他們明明答應我父親是平妻,還說你多年只有女兒,只要我生下兒子就将我擡到你前面。可是,誰曾你使了手段讓老爺說動大老爺寫信逼何家休了我。”
黃寧看着淑惠臉上那凄慘的笑意,又有點心軟:“當時我特意送了兩千大洋分別給你和真娘,有這筆錢在鄉下置地買房總能過得很好。”
“哼,你想的容易,我若是像真娘那般真拿到了錢何至于又逃出來。那錢我碰都沒碰一下,就被我繼母拿走了,又将我轉身賣給一個土財主家裏。”
“那你父親呢,他沒有為你說話?”
“我父親,我父親在我在何家的時候就去世了,所以你看,夫人,若不是何家謀我,我父親在世時也能幫我說戶好人家,所以我恨你,更恨何家。”
黃寧嘆了後氣,紅高粱的真實版:“那後來呢,你怎麽來了重慶?”
“後來,後來我跟着土財主家的兒子逃到重慶,誰知道被發掘成了明星,風光無限。可是,就是你,那一刀毀了我,人人都說我是醜八怪,就是你毀了我!才害我淪落到這地步!”淑惠大哭起來,嘴角的疤痕更是明顯。
“這麽多年,你難道就沒點積蓄傍身,就算不能當明星,做點小生意總是有的。”
“你說的倒是容易,做生意,我一孤身女子,誰都來欺負我,騙我的錢,還把我賣給了這個惡心的河南佬。你說,是不是你害得我,要不是你,我現在還是風光無限的大明星。”淑惠瞪着紅紅的眼惡狠狠的盯着黃寧,“我恨你,你不是醫生麽,你看看我這像蜈蚣似的疤痕,我要你一輩子都記得你那刀還會殺人,我要你良心不安,我要你看見老爺就想到我!”
黃寧輕笑起來,說道:“淑惠,事到如今你還是這麽想入非非。你想太多了,我同情你願意幫你,只是因為這江山淪陷你一介女子自然是難,我能幫就幫。但你若是有非分之想,我勸你還是省省吧。我确實有後悔當日出手傷你,但若是再來一次我還是會毫不猶豫的那樣做,因為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性格決定命運,你變成這樣,其實都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當年我認識少卿時,也是孤身一人從日本來到上海,随後父母雙亡,祖母不喜,姊妹不親,幾乎舉目無親,可我仍然活着。所以淑惠,我同情你的遭遇,但并不會因此良心不安,少卿更不會,這個世道很多地方已經餓殍遍野,開始人吃人,你并不是最可悲的那一個。”
黃寧叫警衛兵拿來一張帖子,塞到淑惠的衣襟裏,說道:“離這裏五條街遠有一座福善堂,是蔣夫人領頭開的慈善會堂,帶上我的名帖,她們自會妥善安置你。去不去在你,我不會過問。”
黃寧朝她點點頭,叫警衛兵将她拉到一邊,坐上車走了。黃寧回頭去看,之間淑惠的身影越來越遠,心裏非常無力,這個時代到底有多少女人承受着無數的苦難,她是不是該做些什麽。
過了幾日,黃寧坐在委員長府上的西側耳房裏,過一會秘書過來請她去隔壁的會客廳裏。
蔣夫人今天一身寶藍的天鵝絨旗袍,戴着一串龍眼大小的珍珠項鏈,笑盈盈的坐在沙發上等她。
“我今天打擾夫人,其實是有件事。”黃寧恭敬的遞上一份文件,“夫人,夫人籌辦的救濟會自從抗戰以來救助了無數的婦女兒童,夫人的慈悲世人都看在眼裏。寧心只是有點小小建議,覺得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很多婦女雖然文化不高,但救濟會是否可以考慮教大家一些手藝甚至文化,那些孩子是否可以考慮讓他們讀書認字,以期日後抗戰勝利後能成為國之棟梁。”
蔣夫人接過文件,一邊聽黃寧講,一邊大略的浏覽下,擡起頭看着黃寧,思索了下:“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這想法好。以前我們光顧着救,忘記了教,唯有開化婦女兒童之心智,才能有日後的國之富強。”
蔣夫人頓了頓:“這份文件我要仔細看一看,你回去想一想,具體要教哪些,怎麽教這些具體的問題。”
黃寧笑了起來:“多謝夫人原諒寧心的魯莽,寧心原本還想着自己會不會太多事。”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你雖然不是救濟會的成員,但卻也曾為此出錢出力,我又豈會覺得你魯莽。”蔣夫人笑了起來,又問道:“學校的課程如此之忙?聽羅思德顧問說,美國幾家優秀的研究所邀請你去交流,你都婉拒了?”
黃寧笑着低頭撫摸着手裏的細瓷陶杯,擡起頭來說道:“夫人見諒,少卿在這裏,我總是放不下。”
蔣夫人看着對面那雙清澈見底的雙眼,臉上也不禁溫柔起來,緩緩的點頭:“沒想到你待少卿真心如此,罷了,我自和美國顧問解說,想必他們也會和我一般為你的真情感動。”
黃寧小了起來,又陪蔣夫人閑話了會,才離開蔣家。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