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新帝 她有些怕霍珣

承安五年,深秋,淅淅瀝瀝的夜雨中,一頂小轎停在紫宸殿外。

轎簾輕輕挑開,露出一只瑩白纖細的素手,手的主人是個年輕美人兒,眉若遠山,翦水秋瞳,瓊鼻小巧秀美,朱唇飽滿秾豔。

晚風細雨之中,無人前來接應,蘇慕宜兀自下轎,攏緊披風,拾級而上,向巍峨的宮殿走去。

行到正殿廊下,看守的兵士正要放行時,身後忽有人喚:“蘇娘子。”

蘇慕宜應聲回首,向那身披玄甲的青年武将行禮:“褚将軍。”

她認得褚叡,他是新帝霍珣的心腹,暫代羽林衛大将軍一職,掌管宮中禁軍。

褚叡面上帶着溫和的笑意,好心提醒道:“今夜陛下舊疾發作,服了藥,已經睡下,還請蘇娘子莫要驚擾陛下。”

如果那天夜裏不是褚叡逼迫她前來紫宸殿,興許她當真還會感激他,畢竟他看起來是個好相與的人。

不像那位新帝,性情陰鸷暴戾,動辄杖殺宮人。

蘇慕宜道:“多謝褚将軍,妾知曉了。”

她放輕步子走進外殿,大抵因為新帝已安置,殿中只點了一盞九枝燭臺,柔和的光并不能照亮整座宮室,她解下被雨水打濕的披風,托在臂彎。

大半個月前,漠北王親率五十萬大軍攻入皇城,廢少帝,奪走帝位,她從尊榮無雙的蘇太後淪落為庶人蘇氏。

新帝之所以願意留她一命,是因為叛軍入城當夜,她親手上交玉玺。

不久,宮中便都傳言,她與新帝早有勾結。

蘇慕宜是不在意這些的,在此之前,她與霍珣從未見過面。

叛軍攻城前夕,她意外失足落入荷花池中,回憶起前世的事。

上輩子她是個無寵妃嫔,在後宮佛系茍命,結果老皇帝突然駕崩,被迫殉葬之後,她穿進了生前看過的一本書裏。

原主是備受寵愛的英國公府嫡女,十六歲這年入宮成為皇後。又過一年,承安帝駕崩,其同父異母的胞弟漠北王反,奪下皇位,大肆斬殺宗室,原主首當其沖。

在位期間,霍珣被世人私下稱作暴君,他最終死于三年後禦駕親征。

掐指一算,書中小男主霍承策,現年十三歲,正被幽禁在京郊,壓根指望不上。

最讓蘇慕宜感到不安的是,她穿成了開局就送命的炮灰?

為了保住自己和英國公府,她主動獻上玉玺,遷居長秋殿。

至于少帝,霍珣并未殺他,而是将其幽禁在京郊行宮。

事先得知霍珣已睡下,蘇慕宜舒了口氣,想找處幹淨的角落應付過去,豈料,內殿傳來一道冷冽的聲音,如玉石相擊:“來了?”

她手一抖,披風掉在地上。

高大的身影自屏風後走出,天子着玄色常服,玉冠束發,足踏烏皮長靴,渾身氣場威嚴攝人。

蘇慕宜躬身行禮:“妾見過陛下。”

霍珣行到書案邊,從累疊的奏疏中抽出一本花名冊:“下月初六,舉行登基大典。”

她并不知曉此事,長秋殿日夜有兵士看守,消息壓根就傳不進來。

蘇氏的茫然與驚詫在他意料之中,霍珣揚手将冊子扔過去,“名單上的朝臣都要前來觀禮跪拜,如有不願者,可自行追随先帝而去,孤會成全他們的忠孝。”

說到這裏,他唇邊浮上一抹譏笑,慢條斯理地道:“英國公是兩朝重臣,孤還是希望他能來。”

英國公蘇昭,是她的父親,被圈禁在崇文殿已有半月。

蘇慕宜撿起那份名冊,将上頭的名字仔仔細細讀了一遍,重又向他行禮:“妾的父親年紀已高,行事多有昏聩,希望陛下開恩,準許妾前去勸說。”

霍珣沒有表态,屈起兩指輕扣案沿,清脆的撞擊聲回響在殿內,昭示着他在思量。

她臻首輕垂,雪白的脖頸彎折出秀美曲線,耐心而又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其實她有些怕霍珣。

當初他以雷霆手段奪得皇位,底下自然有人不服。

為了以儆效尤,攻下皇城當夜,霍珣親手斬殺羽林衛武将十數人,頭顱懸在宣政殿前,淌了一地的血。

她親眼見着了那般場景。

這樣狠厲的人,實在難以應付。

約莫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才等來他的回答:“擡頭。”

蘇慕宜不敢忤逆,于是撞進那漆黑如寒潭的眸中。

大抵樣貌随了生母薛貴妃的緣故,他長得很是清隽,斜飛入鬓的劍眉下,是一雙鳳眸,眼尾狹長,挑着一抹微紅。

看了一眼,蘇慕宜旋即移開視線,他生了副不錯的皮囊是不假,可這人暴戾冷血,三番五次将她玩弄于鼓掌間,她對霍珣沒有什麽好感。

霍珣轉身進了內殿,蘇慕宜仍跪在地上,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直到近侍過來,低聲道:“蘇娘子,陛下召您進去。”

那近侍是宮中的老人,眉眼生得十分和藹,蘇慕宜認得他,約莫是叫王允。

只見他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欲言又止,終究什麽也沒有說。

蘇慕宜起身去了內殿。

新帝不喜女子近身侍奉,她有段時間沒來過這裏了。

內殿陳設煥然一新,從前的屏風、小榻、書案都換作了小葉紫檀木打造,古樸大氣,隐隐帶着一絲沉郁。

博山爐裏吐出袅袅白霧,是太醫署特意為霍珣調制的藥香,然而她覺得有些喘不過氣。

近侍輕輕掩下帷幔,退守至外殿。

眼前的男人絲毫沒有要主動的意思,蘇慕宜只好自己動手,因太過緊張,加之那衣帶系得緊,她試了好幾次都沒有解開,反倒弄成了一個死結。

霍珣冷冷旁觀,覺得她蠢笨。

耐心耗盡前,行到她身前,嘩地撕開衣裳,露出那藕合色抹胸。

蘇慕宜驚得汗毛倒豎,貼着背脊骨生出一片細密顆粒,她從沒有和霍珣這樣近距離接觸過,下意識便要将他推開。

素手微擡,旋即又垂在身側,她極力讓自己看起來順從一些。

守在殿外的近侍聽到了這清晰的裂帛聲,不久之後,滴答雨聲被其他聲音蓋過,暧昧氣息在空寂的大殿流轉。

到了後半夜,裏頭動靜方歇,那近侍垂手侍立,眉眼低垂,恰到好處地掩住了眸底的滔天怒火。

翌日清早,蘇慕宜乘小轎離開紫宸殿,依然穿了那身雨水打濕的衣裳。

秋露接到她,一顆懸着的心終于放下:“小娘子可算回來了。”

見她衣裳濕透,鬓發微散,眼底浮着淡淡烏青,便知昨夜定是淋了場雨,也沒睡好,秋露忍不住紅着眼圈,小聲嘟囔道:“陛下也欺人太甚。”

“想活命,就只能如此了。”蘇慕宜苦笑道,“有熱湯麽?我想沐浴。”

秋露吩咐下去,很快內侍将熱湯送到淨室。

她泡了個熱水澡,卸下疲憊,未等長發幹透,就阖眸陷入沉睡。

這一天一夜過得提心吊膽,她幾乎拼盡全力,才沒有讓自己在霍珣面前流露出不滿與厭惡。

希望能熬到書中所說的三年後,霍珣戰死,小男主登上皇位,興許她可以重獲自由。

紫宸殿,天子神色陰郁,眸中如覆寒霜,近身侍奉的內侍們連大氣也不敢出,生怕一個不慎就被拉出去杖斃。

終于,新帝下令:“都退下去,宣召羽林衛大将軍。”

褚叡進到內殿時,霍珣已經穿戴好毓冕朝服,只差佩劍。

“你所說的法子,究竟什麽時候才奏效?”霍珣不耐地道,“那些暗樁到底有沒有在行動?”

褚叡抱拳行禮:“請陛下再耐心等待幾日,先引蛇出洞,屆時再打其七寸。”

霍珣蹙眉,不知怎地忽然想起昨夜喝了那藥後,睡得比以往要安穩許多,于是說:“新換的藥方還算有效,今後就讓太醫署按照那副方子煎藥送來。”

因承安帝暗中加害,在他用的熏香裏摻雜蠱毒,多年前他便患上心疾,無奈一直未能尋到解藥。

心疾發作時,有如萬蟻噬心,他的性情也會格外暴戾,此事只有褚叡在內的幾位心腹知曉。

褚叡領了命令,便要退下,聽見霍珣沉聲吩咐:“長秋殿那邊盯緊點。”

話音剛落,一只貍花貓自屏風頂上躍下,走到霍珣腳邊,弓起身子蹭了蹭他。

午後,蘇慕宜等來口谕,新帝允許她與父親英國公見上一面。

內侍将她送去崇文殿,年逾不惑的英國公坐在圈椅上,背脊挺直如蒼松。

他身上新添的數道傷口草草包紮,淌出的血凝成褐色污漬,将戎服染得甚是斑斓。

蘇慕宜行到父親面前,半蹲着,用沾了水的軟布為父親拭去衣裳上的血污。

英國公溫和地注目着小女兒,新帝與皇嫂的風流韻事早就傳遍宮闱,他不怪女兒,霍珣對先帝恨之入骨,自然也不會放過與他扯上千絲萬縷聯系的阿慕。

幫父親整理好衣裳,蘇慕宜心中的委屈全部溢了出來,哽咽着道:“爹爹,女兒只想活命,想保住蘇家,您不要怨我好不好?”

“阿慕這些天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吧。”英國公擡手撫了撫她的發,“爹爹不怨你,這皇位遲早是要讓他奪去的,爹爹只是心裏有愧,覺得對不住先帝。”

她這土著老爹什麽都好,就是太過剛正不阿,對主君忠心耿耿。

承安帝膝下無子,從宗室裏過繼了一個,沒有傳位給同父異母的弟弟霍珣,間接導致後來漠北王兵變謀逆。

“爹爹,陛下答應了我,以玉玺換英國公府滿門性命,目前家中一切安好,您不必擔心。”蘇慕宜輕聲道,“下月初六登基大典,陛下希望您能前去觀禮。”

說是觀禮,實則是為了敲打那些心懷不軌的朝臣,畢竟連最寧折不彎的英國公也向新帝俯首稱臣了。

“阿慕,你幫父親和……”英國公遲疑一瞬,改口道,“和陛下捎句話,便說,陛下所提的條件我都同意,但我同樣也有條件,需他親自前來崇文殿一趟。”

蘇慕宜眸含淚光,沒想到父親這麽快就點了頭。

英國公心疼地看着愛女,溫聲哄她說:“阿慕,等爹爹同意了陛下的條件,他自會放你離宮,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蘇慕宜忍住淚意,輕聲道:“好,我相信爹爹。”

霍珣派來的耳目在一旁盯着,父女兩略微說了幾句話,便有侍女進來,說請蘇娘子移步紫宸殿。

英國公面帶憤怒,雙手攥拳垂于身側,蘇慕宜亦不願離開父親,可終究理智占了上風,輕輕開口:“父親且放心,女兒不會有事的。”

她不敢讓霍珣久等,與父親道別,徑自乘步辇離開。

碧空如洗,空氣裏彌散着花木清香,以及淡淡血腥味。

殿前石階細縫裏還殘留了血跡,方才霍珣又處死了一位宮人。

蘇慕宜壓制住心中起伏,佯裝從容進到殿內,向立在書案後的那人行禮。

霍珣皺眉:“怎麽這麽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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