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夜訪 “可惜了,良弓蒙塵
蘇慕宜問他:“陛下願意如實相告嗎?”
“安心留在紫宸殿,自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霍珣淡淡道。
既然靠近蘇氏能緩解心疾,何不讓她留在身邊當差?況且英國公還需休養一段時日才能有所好轉,到時再帶她去也不遲。
聽他這般回答,蘇慕宜自是失望,斂去神色,“妾知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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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初八這天黃昏,一輛馬車自宣華門駛出,往城南街坊而去。
車中,蘇慕宜沉默地跪坐在軟墊上,方才剛用過晚膳,霍珣召她随侍出宮,卻又不說要帶她去向何處。
即便他的身子已無大礙,可這些天她依然留在紫宸殿侍奉天子起居,俨然成了任他差遣的禦用女官。
“發什麽愣?”霍珣自書卷中擡眸,“熏香用完了,快去添上。”
蘇慕宜收回心神,起身朝小幾行去,打開鎏金爐蓋,用銀鑷子夾起一枚褐色香丸,放入博山爐中。
少頃,清香充盈整個車廂,霍珣鼻翼微微翕張,不适之感浮上心頭,想起太醫令的規勸,到底按耐住了。
添上香丸,蘇慕宜走回小蒲團坐下,就着燭臺投下的光,不經意間,觑見他還在看那本《名将傳》。
覺察到她的注目,霍珣淡淡道:“看來你如今膽子是越發大了。”
蘇慕宜忙收回視線,“妾并非有意,請陛下寬恕。”
她并非有意為之的事多得去了,霍珣将書合起,随手仍在小案上。
蘇慕宜被他這動作吓了一跳,以為他又要發怒,卻不想霍珣撩開車簾,“還要多久?”
餘泓答道:“回陛下的話,約莫還有一炷香的功夫便能到了”
兩人說話也不道明地點,蘇慕宜聽得一頭霧水,冷不丁,對上霍珣的視線。
大約因為點了燭臺的緣故,暖光映照着那冷峻的面容,他的眸光竟比往日要溫和些。
只此一瞬,蘇慕宜低頭躲過他的打量,輕聲強調:“妾當真不是有意的。”
霍珣原也沒打算因為這事與她生氣,見她一副擔驚受怕的委屈模樣,唇邊不由勾勒出弧度。
他不過随口一提,怎就這般膽小了呢?
之後,兩人各懷心思,再沒有說話。
不多時,馬車止住,霍珣率先掀開布簾下車,蘇慕宜戴好帷帽遮住面容,緊随其後。
朱漆大門外,一對石獅子靜靜伫立在夜色中,望見那熟悉的四字牌匾,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霍珣竟然會帶她回英國公府?
“再不走,就留在車裏聽命。”
寒風将他的威脅送至耳邊,蘇慕宜眨了眨眼:“妾馬上就過來。”
車轅旁沒有放置供人上下踩踏用的小杌子,霍珣自是用不上這樣的物件,她提起裙擺正要往下跳,這時,餘泓将手臂遞過來。
“蘇娘子扶着些罷,免得傷到腳踝。”
車轅離地有些高度,她不想當真扭傷腳踝,便采納了餘泓的提議,不忘與他道謝。
兩人一前一後步上石階,見那抹姝麗顏色自夜色中而來,看門的仆僮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徑自無視她身前的年輕郎君,大喜過望道:“小娘子回來了!當真是小娘子!”
看來父親事先并不知曉霍珣要來府上,蘇慕宜笑了笑,“阿九,你快進去通報我父親,便說有貴客來訪,讓他速來迎接。”
她不敢随意洩露霍珣的身份,只要父親盡快趕到,自然知曉是怎麽一回事。
仆僮從欣喜中回過神,朝那郎君作揖行禮,飛奔着去報信。
半盞茶過後,英國公攜家眷前來相迎,其夫人沈氏年近不惑,依然貌美動人。沈氏身後跟着一個妙齡女郎,生得清冷出塵,是她的堂姐,閨名莞寧。
衆人跪地叩首,向新帝行禮。
“都起來吧。”霍珣面色漠然,“孤此次前來,是為了夜訪恩師。”
恩師兩字從他口中說出那剎,蘇慕宜心尖陡然一顫,生出不好的預感。
當初她父親英國公曾擔任霍珣的太傅,教授他騎射,足有五年之久。後來,霍珣被宣德帝貶去漠北,師徒倆從此再未相見。
霍珣不理會尚跪在地上的蘇家衆人,徑自擡腳往裏去,說起來也奇怪,他從未來過英國公府,卻仿佛提前知曉地形一般,認準主道去了正堂落座。
很快,蘇慕宜也跟了過來,怯怯地立在他身後,眸中含着希冀,欲言又止。
他知道她想說什麽,無非是求他開恩,準許她與闊別已久的家人說幾句話。
小泥爐上,水聲正沸,煮茶的用具一應俱全。
霍珣掃了眼,問她:“會點茶嗎?”
蘇慕宜點頭,于是他又說:“如若你能點出一盞好茶,孤可準許你提一個請求。”
聽聞此言,蘇慕宜卻有些狐疑,他不會翻臉不認賬吧?
霍珣看穿她的心思,半倚在太師椅上,挑眉道:“絕無欺騙。”
既然他發話了,蘇慕宜便當真,無論如何也要為自己争取來今夜的機會。
許是為了節省燈燭,正堂只點了一盞九枝銅燈,他的目光始終落在那雙皓素手上,看着她将沸水注入碧綠色茶膏中,用茶筅迅速來回擊打,如此數回過後,茶面浮出綿密細沫,如凝結的霜雪。
蘇慕宜将茶湯奉到他面前,湯花雖然咬盞,未多時,便散作水痕。
霍珣唇角微翹,“你的心不靜。”
燭影搖曳翩然,兩人相距不過咫尺,他清晰看見那瑩白的小臉上浮起難堪之色,她讪讪收回手,“請陛下稍後片刻,妾再去點一盞。”
霍珣卻伸手接過,輕啜一口,“一刻鐘後回宮。”
聽他的意思,是同意自己與家人相見了,蘇慕宜按耐住內心歡喜,躬身行禮:“謝陛下恩典。”
一直等到她離開正堂,霍珣再度垂眸,望着溫熱茶湯,耳畔傳來腳步聲,是沉默候在門外的英國公進來了。
方才發生的一切,盡數落在英國公眼底,未曾想到,他居然會從新帝的眸光中窺探出一絲暖意,而那時,他正看着阿慕。
“孤深夜造訪,打擾了英國公與家眷的休息,着實有些過意不去。”霍珣收起紛亂思緒,“聽聞英國公在寧州時,不慎受了傷,如今身子骨可有恢複?”
英國公拱手道:“讓陛下為此分心,臣實在惶恐,好在有嚴将軍悉心照拂,如今臣已恢複如初。”
“恢複了就好。”霍珣擱下茶盞,“若有什麽不适,改天孤讓醫官來府上一回,為英國公看診。”
面對他表露出的好意,英國公卻婉言謝拒,“謝陛下挂念,只是臣不敢讓內人擔憂。”
“英國公夫人不知曉此事?”
“內人一向性子急,若讓她知道了,必定又要心生憂慮,難以安寝。”英國公和顏悅色解釋道,“再者,臣的身子已無大礙。”
當初木棍狠擊後腦,致使他當場耳鼻流血,昏睡五日才蘇醒過來,饒是霍珣不懂醫理,也明白當時情形必定萬分兇險,多半會留下後遺症。
他從袖中取出一本舊書遞過去,“這是孤五歲生辰時英國公送的賀禮,如今孤已不是稚嫩小童,這本書也該物歸原主。”
書皮破舊,但并未殘缺,頁腳多有卷折痕跡,想來原主人也曾愛不釋手翻閱過。
英國公接過來,雙手微微顫抖,明白其話中之意,是要與他斷絕昔年師徒恩義。
“陛下……”他嗫嚅着開口,想說些什麽補救。
這孩子離京前往漠北那年,只有十歲,禦史臺皆是彈劾三殿下的奏疏,就連素來偏寵幼子的宣德帝也未出面保他。
十數年後,他率五十萬漠北軍攻下皇城,踩着累累白骨登上帝位,大肆清洗異黨。
霍珣嗤笑一聲,顧視四周陳設,見壁上挂着一張弓,落了些許灰塵。
“可惜了,良弓蒙塵。”
“臣已經老了,臂力不夠,無法再拉滿這張弓,只能讓它在此處蒙塵。”英國公容色落寞,旋即笑了笑,“陛下正值盛年,日後必定能尋到一張更好的弓。”
蘇慕宜回到梅苑,甫進門,便見母親與堂姊過來迎接。
“阿娘。”她小跑着奔過去,撲入沈氏懷裏,一如幼時那般。
闊別數月未見,沈氏心中亦難受得厲害,擡手刮了刮女兒那挺翹的鼻梁,“這麽大了,還哭鼻子,也不怕讓你阿姊看笑話。”
沈氏的話提醒了她,蘇慕宜想起堂姊也在,将淚意逼回眼底,柔聲喚了句“阿姊”。
“嬸母與阿慕去裏屋說話吧,我在外間守着。”蘇莞寧笑着道,“倘若那位貴人忽然傳召,也好及時通知你們一聲。”
蘇慕宜放心與母親往裏屋去了。
關上房門,沈氏伸手輕撫她的臉頰,心疼地說:“三個多月沒見,竟然清減了這麽多,宮中的日子必定過得不好。”
接着又道:“秋露呢?那丫頭怎沒有與你一塊兒回來?”
“此次出宮突然,陛下也未說要來府中,我便來不及捎上她。”蘇慕宜莞爾一笑,“阿娘且放心,秋露現被幽禁在長秋殿,暫無性命之憂。”
聽女兒這麽說,沈氏稍微放心了些,往她手裏塞了個暖爐,“阿慕,和阿娘說句實話,你與陛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