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吃糖 “正巧,孤也想嘗嘗味道
“阿慕,你莫要誤會,阿娘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沈氏握住女兒的手,“就算你被迫失身于新帝,阿娘也不會覺得你名節有失。這世道對女子本就太過苛刻,有許多事,又豈是你我能做主的?”
“阿娘從前埋怨你爹爹,讓你入宮做了承安帝的皇後。後來承安帝山陵崩,留下遺照讓你輔政,那時阿娘還暗自松了口氣,你在宮中當個大權在握的太後,雖不自由,但起碼不必受制于人,哪想到,漠北王他竟會舉兵謀逆。”
沈氏輕嘆,慈愛地望着女兒,“阿慕,此事你若覺得難堪,不願告訴雙親,便藏在心底吧。阿娘希望你記住,無論何時,阿娘都不會對你不管不顧,将來若有機會,必定接你回來。”
她母親未嫁人前,曾是走南闖北的商賈,代她外祖父掌管着名下十來家商號,氣度與膽識都遠勝深宅婦人。
是以,母親說這些話寬慰她,蘇慕宜并不覺得意外。
她撩起衣袖,将小臂上那顆殷紅的守宮砂給母親看,“阿娘放心,我與他無非是逢場作戲。”
當初她不情願入宮,起初裝病避寵,後來便讓母親找來能讓男子産生行歡幻象的奇香,摻入熏香中,每逢承安帝過來,她便點上香丸,避開與他親密接觸。
承安帝不喜她的木讷性子,又忌憚她有孕,故而召她侍寝的次數寥寥無幾,竟也瞞天過海遮掩過去了。
至于霍珣,他厭惡熏香,這樣的法子自是不奏效。慶幸他對女人提不起興致,所以并未真的強迫過她,此前種種,皆是為了掩人耳目。
沈氏美眸中流露出震驚,“怎會如此?”
蘇慕宜笑了一笑,将近來的見聞與母親娓娓道來,順帶提了一下提起落水後所見場景,不過沒說自己上輩子的事,只道是菩薩托夢,指點她做出應對之策。
“阿彌陀佛。”沈氏雙掌合十,“阿娘就知道你是個福澤深厚的孩子,等來年來春,我必定喊上你爹爹,再去雲栖寺多捐一倍香火錢。”
在母親身邊,蘇慕宜放松許多,“阿娘不要着急,我必定盡快歸家陪伴阿娘和爹爹。”
沈氏點頭,起身去螺钿櫃,翻出一個楠木小匣,“這是為你準備的調理藥丸,這幾月宮中看管極嚴,找不到可以捎帶此物的宮人,你今天帶回去,記得按時服用。”
蘇慕宜接過揣入袖中,隐隐擔心霍珣不會同意她将來歷不明的藥丸子帶入宮中。
見她失神,沈氏輕拍她的手,“怎麽了?可是藥丸不管用?最近小日子正常了沒有?”
蘇慕宜忙答母親的話:“好了許多,慢慢恢複了正常。”
“有起色就行。”沈氏道,“承安帝這人看似寬仁和善,卻暗地裏用這種陰毒法子損傷你的身子,還好當初發現得不算晚……”
話音未落,蘇莞寧快步進來,“嬸母,阿慕,陛下派中貴人前來傳話,要啓程回宮了。”
沈氏神色微變,舍不得女兒就此離去,蘇慕宜含笑安慰母親,“阿娘放心,我必定平安無事,秋露亦是。”
近侍在梅苑門口等候,時辰耽誤不得,沈氏抹了抹眼角,“去罷。”
蘇慕宜向母親道了個萬福,柔聲對堂姊說:“我不在家中,煩請阿姊幫忙照顧好雙親。”
“阿慕且放心。”蘇莞寧亦是不舍,杏眸盈着點點水光,“去了宮中,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怕霍珣那邊催促,蘇慕宜不敢久做停留,與家人道過別後,便戴好帷幔往府門口去了。
馬車停在石階下,英國公立在門外相送。
蘇慕宜努力揚起笑,語氣輕快地道:“爹爹,女兒回去了,等來日得了機會再回府中探望父親。”
卻不知,幾時才能盼到這樣的機會。
英國公颔首,摸出油紙包,放到愛女手裏,“寧州一帶特産的青梅糖,你拿回去嘗嘗味道。”
這包青梅糖跟随他輾轉千裏,來到靖安,好在因天氣寒冷,糖塊沒有變質。
蘇慕宜鼻頭微微發酸,向父親行禮告辭,轉身朝馬車走去。
這次,總算多了個可以踩腳的小杌子,待她登上馬車後,餘泓将小杌子撤走,歸還給英國公府的仆僮。
蘇慕宜明白他的好意,淺淺一笑,“多謝中貴人。”
餘泓亦笑,“蘇娘子折煞臣了,此乃陛下的吩咐。”
聞言,蘇慕宜不禁驚訝地想,他何時這般好心了?
進入車廂裏,霍珣斜靠軟枕假寐,倏地睜開雙眸,“是什麽味道?”
不得不說,這人生了個狗鼻子,連氣味極淡的梅香都能嗅出來。
“是白梅香。”蘇慕宜輕聲解釋,“妾回內苑的時候,母親房中供着幾枝白梅,身上難免沾染了些味道。”
霍珣仔細分辨了下,确認她所言不假,這才放松地倚着軟枕,瞥了一眼她攥在手裏的紙包,“這又是什麽?”
“妾的父親從寧州帶回的青梅糖。”蘇慕宜記得他似乎一直都挺喜歡甜食,便問,“陛下要嘗一嘗嗎?”
“孤不是三歲小孩兒,不吃這些零嘴。”
拒絕就算了,還不忘捎帶譏諷她一句,不過她今晚心情格外好,權當是耳旁風。
蘇慕宜打開紙包,拿起一顆放入嘴裏品嘗,梅子特有的清甜味在舌尖綻放,味道的确很不錯,便又含了一顆。
她吃得兩頰圓鼓鼓的,并把紙包疊好,鄭重收在袖子裏,仿佛是什麽天下至寶。
霍珣掃了眼,收回視線,繼續阖眸假寐。
眼下還未到宵禁的時辰,外面長街熱鬧得很,叫賣聲、歡呼聲不絕如縷,饒是霍珣有意閉目凝神,奈何胸腔裏那顆心子無論如何也靜不下來。
幽冷梅香萦繞在鼻息間,提醒他車廂裏還有一個人,數月前,他還是那般忌憚蘇氏,可如今卻安然自若與她共乘一車。
他有點兒煩躁,又有點兒不安。
驀地,馬車停下,霍珣睜開眼,神色冷厲。
餘泓在車外禀道:“陛下,前方有西境胡人在表演百戲,百姓們攢聚一處觀看,将橋頭的路都堵住了。”
百戲是西境小國傳來的雜耍,常由高鼻深目的胡人表演,似真似幻,亦真亦假,在大燕民間很受歡迎。
既然路被堵住了,換一條走便是,他此番秘密出宮,只有親近的幾個人知曉,不必大張旗鼓驅散百姓開路。
霍珣沉聲道:“這點小事也要來禀報孤?”
餘泓悟出他的意思,惶然告罪,并吩咐車夫改道走朱雀街,經由宣華門回宮。
如此大費周折繞道,不免耽誤了時辰,小案上點着的燭臺将要燃盡,火光越來越暗。
霍珣擡起下颔,示意她去挑燈芯。
蘇慕宜取下銀簪,将燭芯撥了撥,希冀它可以撐到回宮。
然而,燭火一點點黯淡下去,整個車廂沉入無邊夜色。
黑暗中,看不清楚彼此的神色,蘇慕宜正猶豫要不要打起簾子,讓月光照進來,卻又擔憂此舉會讓風寒剛痊愈的霍珣再度染病。
霍珣肅着臉,不知該說些什麽好,直到蘇慕宜輕聲問他:“陛下,車中有備用燈燭嗎?”
“沒有。”他斬釘截鐵地道。
她應了一聲,又道:“應該快到宣華門了,委屈陛下再多坐一會兒。”
霍珣沒接話,自是認可。
官道上有一處坑坑窪窪的路段,車輪飛快碾過,整個馬車劇烈颠簸起來。
蘇慕宜坐姿不穩,筆直往前傾倒,她一緊張,伸手想扶住小案撐起身子,卻不想摸到了一片衣袍。
掌心仿佛被炙熱烙鐵燙到,她忙不疊收回手,可那人卻偏不讓她如意。
粗砺的手掌摁住她的柔夷,黑暗沉悶的車廂裏,她聽到自己的心跳比平時要快一些,臉頰微微發燙,一時沒了主意。
“你很緊張?”他低笑,“心跳得這麽快。”
好端端的,他又抽什麽風,蘇慕宜忙認罪,“妾無意冒犯陛下……”
“有心也好,無意也罷,你也不是第一次了。”霍珣手上力道加重一分,“青梅糖好吃嗎?”
“正巧,孤也想嘗嘗味道。”
蘇慕宜:“???”
她小心翼翼提醒他:“請陛下先松開手,如此,妾才能取出紙包拿糖。”
霍珣果真松開她,“快些,不然就要下車了。”
她摸索着打開紙包,拿起一顆想遞給他,可是又看不清他的手在何處。
霍珣夜中視物的目力遠勝過她,他從她指尖搶走那顆糖,相觸那一瞬間,仿若有一陣輕微電流淌過,酥酥癢癢的。
她忙将手背在身後,逼迫自己快點忘掉那奇怪的感覺。
“也不過如此。”車廂裏響起他慵懶的嗓音,“就這破玩意兒,也值得英國公千裏輾轉帶來靖安?”
假使霍珣譏諷別的,她尚能裝作充耳不聞,可他竟這般奚落她父親的一片心意,蘇慕宜終究忍不住反駁,“在妾心裏,父親帶回來的吃食,是這世上最美味的東西。”
語氣雖溫柔,卻帶着不容否決的篤定,像是要與他辯個高低。
霍珣嚼碎糖塊,哂笑道,“尚食局要是只有這手藝,可是要拉出去枭首的。”
他偏要激怒她,不知為何,但凡她流露出低落,抑或與他争鋒相對時,他心情總會愉悅一些,帶着惡劣的快感。
沉默片刻,蘇慕宜選擇認慫,“方才是妾失言了。”
這結果不免令他失望,霍珣道:“知道就好。”
她摸出繡帕,揩去指尖糖漬,想起母親交給自己的藥丸子。
若直接将來歷不明的藥丸子帶回去,恐怕又要招惹霍珣懷疑。
思忖片刻,蘇慕宜決定與他坦誠,“陛下,妾有一事啓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