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八月底的太陽依舊毒辣,午後尤為悶熱。
賀初騎車剛到巷子口,褲子口袋裏的手機就響了,賀初停下車,拿出手機接了起來。
“嗯?”
“你……”那邊龔立肖頓了幾秒,“你回天水巷了嗎?”
“嗯,剛到巷子口。”賀初跨在單車上,雙腳撐在地上。
龔立肖“哦”了一聲就不知道說什麽了,手機裏一度沉默。
過了幾秒,龔立肖支支吾吾:“那什麽,你……你……那……”
“我沒什麽事兒。”賀初打斷他的話,“吃得好,睡得好,心情也還行。”
“……哦。”龔立肖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賀初的爺爺剛剛過世一個星期,賀初從小是跟着爺爺一起長大的,要說不傷心肯定是不可能的,但是這時候說安慰的話也沒什麽意義。
“這小破海島刮了一個星期的風了,明天就有船了,終于能回去了,我給你買了島上的特産,等回去給你送過去。”龔立肖說。
“明天開學,你明天才回來?”
“別提了,風太大沒船,真是吃飽了撐的跑這破地方來旅游。”提起這事兒龔立肖就郁悶,好不容易放暑假,他本來想待在家裏宅一個暑假的,他爸媽非得拉着他出來旅游,旅游就旅游吧,偏偏來這麽個鳥不拉屎的海島,一刮風就沒船,以至于聽說賀初他爺爺去世後,一家人打算回去參加葬禮卻死活出不了島。
賀初:“跟老王說了嗎?”
龔立肖:“說了,老王說讓我待在島上不用回去上學了。”
賀初:“我看行。”
“滾。”龔立肖長嘆口氣,“這次完了,老王非弄死我。”老王是高二八班的班主任,這次一開學就成高三八班的班主任了,從事教師這個職業已經二十多年了,收拾起學生來一套一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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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高二這兩年,龔立肖沒少在老王手裏吃虧。
“真讓人同情啊。”賀初說。
龔立肖罵罵咧咧挂了電話。
挂了電話後,賀初騎車回家,路過巷子中間的利民小賣部,停下單車進去買水。
八月底的天還很熱,他一路從鎮上騎車回來用了三個多小時,已經渾身大汗。
小賣部的冰箱就擺在門口,賀初直接打開冰箱拿了一瓶擰開瓶蓋喝了大半瓶,然後才拿起手機掃碼付錢。
“不用給錢,拿着喝就行。”老板娘胳膊肘撐在櫃臺上跟賀初說話,“賀老的後事都辦好了?”
“嗯。”賀初一邊點頭一邊付了錢,店裏響起收款兩元的聲音。
“唉。”老板娘嘆了口氣,感慨,“賀老多好一人啊。”
賀初垂了垂眼睛。
老板娘說完後便反應過來這話說的有些不合适,忙想找補一下,還不等說話,店裏就進來了人。
“老板,我昨天要的礦泉水您給我買了嗎?”
進來的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看起來六七十歲的樣子,精神矍铄,面容挺慈祥的。
賀初見過他幾面,他就住在賀初家隔壁。
天水巷位于郴縣邊區,有三條巷子,以前叫天水村,後來城鄉改造,就變成了現在的天水巷。
三條巷子內的房子都是當時街道統一改建的傳統的小四合院,三間瓦房帶一個小院外加兩間耳房。
這幾年說要拆遷,但一直也沒個動靜。
老人應該搬過來有大半個月了,賀初碰見過他幾次,都見他騎個小三輪,三輪車上放着些廢紙殼和塑料瓶。
天水巷就這麽大,搬來個人大家很快就能打聽清楚,并且閑來無事時湊在一起閑聊,說這個老人無兒無女,房子也是租的,平常靠收廢品為生,過的挺貧苦的。
想來也是,這麽大年紀了,還要出來踩三輪車收廢品,要不是生活所迫,沒人樂意吃這個苦。
老板娘先招呼老人:“買了,不過我只買了一箱,你先拿回去給你孫子嘗一下,看看是不是這種。”
孫子?
不是說他無兒無女嗎?
賀初從架子上拿了幾袋方便面來到櫃臺前,老人看到他對他笑了一下,賀初也禮貌喊了聲“爺爺好”。
兩家是鄰居,賀初知道他收廢品後,家裏的廢品什麽的就沒有再扔過垃圾桶,都是直接放到老人門口,從來也沒要過錢。
“多少錢?”老人問。
“130,給您批發價,不多收您錢。”老板娘說。
老人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滿是褶皺的塑料袋打開,然後從塑料袋裏掏出一個白色手帕,手帕裏是一沓錢,五十的,十塊的,五塊的,一塊的,零零散散一大推,還有一些鋼镚也在裏面。
老人慢慢數着,最後數出一百三十塊錢放到桌上。
老板娘看着那些零散的錢,實在沒忍住:“大爺啊,說實話這水真沒什麽好喝的,這孫子不能慣,自來水也是水,喝了不死人的……”
老人将剩下的錢用手帕包好打算再放進之前那個塑料袋內,老板娘拿了個新的搓開遞給他:“換一個吧,這個都快破了。”
“謝謝。”老人接過去,将手帕放進塑料袋仔細裹起來然後放進了口袋裏收好。
“大爺,都是水而已,就這什麽依雲,在國外很便宜的,我表哥的鄰居的舅舅的兒子在國外,人家說這水外國人都不稀得喝,便宜的很呢。”老板娘又忍不住念叨。
老人也不嫌煩,笑了笑說:“我孫子嬌氣,就喜歡喝這個,別的不樂意喝。”
老人搬着水走了後,老板娘沒好氣道:“喝什麽不是喝啊,我自來水喝四十多年了也沒出什麽毛病,這孩子就是慣得,十幾塊錢一瓶的水誰舍得喝啊,一斤廢紙殼才五毛錢,這得收多少廢品才能收出一瓶水?”
老板娘念叨着,一轉頭看到賀初拿着幾袋方便面站在櫃臺前,“你這幾天不在家,不知道吧,前幾天這老人家裏來了個孩子說是他孫子,說是以後跟着他住了呢。”
“不是說他沒有親人嗎?”賀初将方便面放到櫃臺上。
天水巷住的大多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閑來無事就喜歡坐在街上閑談,有些事兒不需要你刻意打聽,從邊上經過自己就往你耳朵裏鑽。
“誰知道呢,反正就來了這麽個孩子,一輛車送過來的,拉着行禮,樣子倒是沒看到,帶着口罩帽子包裹的可嚴實呢,看背影很瘦弱,這來了得有……”老板娘掰着指頭數了數,“得有四天了,剛來那天他就過來給他孫子買礦泉水,嫌我兩塊的礦泉水不好喝,說要買依雲給他孫子喝,我這哪有依雲啊,就說進貨的時候給他帶一箱,這也太寵孫子了,都說隔輩親,還真是。”
“聽說這房子還是租的,也是,咱們這的房子說是要拆遷,也不是誰想買就能買得到的,養這麽個孫子,還得付房租,這日子……”
老板娘絮叨起來能說一下午,賀初忙拿出手機:“趙姨,多少錢?”
老板娘這才掃碼然後報了個數。
賀初飛快地掃碼付錢:“趙姨,我還有事兒,先走了。”賀初将瓶子捏扁扔在一旁專門收集啤酒瓶的紙箱裏,跨上單車打算走。
“你要是沒飯吃就來我家吃,反正都要做飯,不缺你一雙筷子。”老板娘在他身後探出身子喊。
“嗯。”賀初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
“唉,這孩子從小沒爸媽在身邊,現在爺爺也沒了,一個家就剩他自己,真是可憐。”老板娘小聲嘀咕了幾句。
從利民小賣部往前走一百米,一轉彎,就是賀初家。
三條巷子,每條巷子并排兩戶,一牆之隔,兩邊是街道。
天水巷離縣三中騎車只有五分鐘的路程,走路也就十多分鐘,所以天水巷的一些房子租給了陪讀的家長,還有一些租給了開輔導班的老師。
房租倒是不貴,畢竟在郴縣這種小縣城,即便是樓房都租不上錢,更不要說這種平房了,雖然算是學區內的房子,但是大多數學生都是農村裏來的,家長自然是不會陪讀的,而住在城裏的學生基本不需要租房,從大東頭到大西頭,騎電動車都用不了半小時。
賀初畢竟沒踏入過社會,也沒受過窮,不知道一個月幾百塊的房租對于老人而言算多還是算少。
賀初打開院門,将單車推進院子裏停在院牆邊,不等他回屋,就聽到院牆那邊傳來說話的聲音。
“小尋啊,你嘗嘗這個水,是不是你經常喝的那種。”
“放着吧。”
懶洋洋的少年音色,還挺好聽。
這應該就是趙姨說的老人那個孫子了。
還是個被慣壞了的孫子。
賀初沒有偷聽別人說話的癖好,轉身進了屋內。
一星期沒住人的房子看起來很冷清,以前爺爺經常坐的那個躺椅現在空蕩蕩的,再也沒人會躺在上面對他招手:“來,小初,過來。”
賀初站在原地有些恍惚。
賀初以為對于爺爺的過世能夠做到相對的冷靜,畢竟在那之前爺爺經常跟他說生老病死,生離死別都是人之常情,人到了年紀就會離開,不要舍不得。
爺爺還說過了七十歲,多活的每一天都是白賺的,臨走的那天晚上,還抓着賀初的手跟他說:“小初啊,過了十八歲生日,就是成年人了,成年人不流淚。”
爺爺說不讓賀初流淚,賀初就真的沒流淚,從爺爺閉上眼睛那一刻到喪禮結束以及這幾天的後事,賀初一直保持着異于常人的冷靜,但是此時此刻看到這個與爺爺一起住了十幾年的房子,賀初的眼淚毫無征兆刷的一下流了下來。
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直到此時此刻,賀初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只剩他一個人了。
他成年的禮物就是失去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陳伯見周尋不喝,便将瓶子放在一旁,周尋躺在院中的躺椅上一下一下晃着,手裏擺弄着手機。
陳伯将上午收回來的廢品從三輪車上搬下來歸攏到院子一角,打算攢攢再去廢品站一起賣了。
快要八十歲的老人雖然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小很多,但是畢竟年齡在這兒,幹了一會兒活便有些氣喘籲籲,扶着窗臺在腰上錘了兩下。
“你老了。”周尋懶懶說道。
“七十六,快八十了,能不老嗎?”陳伯轉頭看他,“你都這麽大了。”
“是啊,我都這麽大了。”周尋扯了一下嘴角,“沒想到我能長這麽大吧?”
“……”陳伯被他哽了一下,倒是也習慣了,“以後別這麽說話了。”
手機上周子辰問他:你擱哪兒呢?我車停你家後門了,你讓那小拖油瓶前面擋一下,你從後門出來。
周尋:我特麽沒告訴過你我被趕出家門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