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2
聽懂了也得裝糊塗啊。
都說吳柴廠是中吳市的明星企業,它不僅在獎金制度上走在了全市企業的前列,獎金數額也是相當高。比如總裝車間,生産任務多時,獎金幾乎可以持平工資。
這怎麽能叫“蠅頭小利”,簡直月月都是巨款。
青工們偷偷地都在瞄豐峻。豐峻卻坐在最遠端的“列席代表”處,平靜地望着衆人,并不說話。
他知道,現在還根本沒到他說話的時候。甚至會不會讓他說話,都很難講。
黃國興身負主持重任,等鼓掌聲停歇,他清了清嗓子,開始說話:“各位好。前年起,咱們吳柴廠的新型柴油機連續兩年獲得全國銀質獎章,今年全廠職工團結奮進,研制出了更先進的産品,馬上就要沖擊全國金質獎章,可是,這種關鍵時刻,廠裏卻出現了一些不團結的聲音……”
他掃了掃在場的人,不怒而威,掃得有幾個小青工心虛地低下了頭 。
“有意見可以提,但以罷工的形式來對抗,廠裏肯定不能接受。如果你們執意妄為,後果會相當嚴重!”
重話說完,黃國興話鋒一轉:“當然,廠領導向來很重視基層的聲音,我們是民主決策的企業,職工對獎金分配有意見,完全可以通過正常渠道反應,召開今天這個座談會,大家暢所欲言啊。”
剛剛已經“威吓”了一下,誰也不敢首先“暢所欲言”啊。
許波看了看衆人,直接點了最近的一位:“要不你先說說吧?按這個順序,往後邊輪。”
這第一個,正是蔫小夥劉德華。
他勾着背,低聲道:“我叫劉德華,總裝車間的……”
黃國興點頭:“總裝車間,挺好。這回特意都沒叫車間主任啊,不要有顧慮,随便說。”
“哦。”劉德華居然應了一聲,然後悶着頭,也不看衆人,開始說話,“老職工對工廠做過貢獻,拿得比我們多,沒意見。但國家都說了,多勞多得,不能加班都叫我們加,獎金他們還比我們高一倍吧,這就不服氣了對吧。”
說着,坐他旁邊的郭清拿了一張皺皺巴巴的紙出來:“雖然還沒輪到我說,但我想跟他一起說。這是我記的上個月和這個月的排班,可以看看我們這些年輕的,排班比他們多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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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紙被推到了黃國興面前,黃國興低頭看時,何如月也湊過去看了看。
別看紙張皺皺巴巴,上面表格可列得清清楚楚,字寫得絕細,但清晰漂亮。不用問,當然是年輕的排班多,年紀大的排班少。
也不用問財務科拉清單。清單早就拉過了,就是老職工獎金遠遠高于年輕職工,拿出來曬是落人口實。
其他三個車間的代表也紛紛說話。其實訴求都一樣,就算各車間情況小有不同,但事多錢少都是一致的毛病。
見青工們膽子大起來,越說越激動。黃國興深知,必須打斷了。
“大家的意見,跟我和小何幹事這兩天了解的差不多。我心裏有數了。”黃國興臉色嚴峻,道,“我首先給大家談談我的想法。我知道,年輕職工的确承擔了更多一點的工作。但這也是各級領導對你們的信任,是對年輕人的鍛煉……”
何如月一邊記錄着,一邊心裏暗暗嘆氣。
這是多麽典型的“情懷牌”啊,可這一招,對小年輕未必管用。就算八十年代的青工更樸實、自我意識沒那麽強烈,但獎金這事,涉及的是利益啊。
利益面前,不存在什麽樸實。
接下來的對話,就更加艱難。小青工們執意要廠部拿出新的獎金分配方案,至少在加班獎金上要對所有職工一視同仁。而廠部的意見卻很明确,從恢複獎金制度以來,獎金以工資級別為基數就是鐵律,可以給年輕職工适當增加其他福利,但底線不可能讓步。
得,陷入了僵局。
這時候,豐峻開口說話了:“許廠長、黃主席,各位領導,也不能指望一次座談就立刻拿出所有人都滿意的方案。但說句掏心窩的話,要有發自內心的工作熱情,才會有出人意料的工作效率。就算強行讓他們都回崗位工作,能安心嗎?心裏帶着委屈,能幹出好活、能生産出優質産品嗎?”
所有人都望着他,第一次發現,這個向來沉默寡言的“狠人”,居然能說出這麽讓人心服口服的話。
會議室裏空前的寂靜。
何如月也望着他。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這個神秘的男人一下子說這麽多話。這些話似乎不該來自一個燒鍋爐的小青工,而該來自某個具有豐富管理經驗的老手。
他在部隊裏也當過領導嗎?這麽能做思想工作?
會議室頂上的大吊扇有氣無力地轉動着,所有人都覺得熱不可當,唯有豐峻冷靜到像是自帶了冰塊。
他深深地望着許廠長和黃國興,語氣前所未有的誠懇:“廠長和主席能和我們這些青工坐在同一間會議室裏談獎金待遇,我們很感激。可我們更需要希望。職工大學輪不到我們、送出去培訓輪不到我們,連最能體現勞動價值的加班獎金都要低人一等,我們的希望在哪裏?是在吳柴廠一天一天地熬、一天一天地混日子,最後熬成周副主席這樣嗎?”
周文華“垂死病中驚坐起“,關我什麽事?為什麽要突然被針對?
他怒了:“小赤佬說話放尊重點!”
尊重?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的。豐峻是思考了很久,才決定将矛頭對準周文華。
因為——大家都讨厭他。
針對一個大家都讨厭的人,你的發言就會突然變得可愛。
果然,黃國興的臉色已經緩和了不少,再望向豐峻的眼神,竟然有了些許慈祥。
豐峻知道自己這招成功了,他繼續不緊不慢、卻語氣決定:“熬死年輕人最有效的方式就是不給他們希望。不能讓年輕人覺得幹好幹壞一個樣、幹多幹少一個樣,這樣談何激發鬥志,談何努力奮鬥?”
“所以呢?”許波突然問。
他也才四十出頭,雖然沒有讀過大學,卻是從生産一線沖出重圍的能人。他突然意識到,這個“列席代表”說的是對的。
許波道:“給你們增加福利,可以啊。剛剛黃主席就說了,可以聯合廠團委,給青工增加福利。”
豐峻卻還是那樣平靜,用好聽的普通話,一字一字道:“福利是恩賜。獎金是應得。我們需要的是制度,制度才能給我們最有力的保障,才是我們最安心的希望。”
好一個“福利是恩賜。獎金是應得。”何如月差點為他鼓掌。
當然,考慮到和藹可親的黃主席的心理承受能力,何如月忍住了。
許波深深地望着豐峻,終于道:“部隊将你打造得很難對付啊。”
豐峻卻道:“我們不是在和廠部較勁,不應該叫‘對付’。我們只想讓各位領導聽聽我們講道理。”
黃國興和許波對望一眼,許波俯在黃國興耳邊說了兩句。
看來他們也在商量。
何如月有點緊張,她既不希望黃主席當衆丢面子,也不希望讓廠裏的年輕人“沒希望”。
只見黃國興道:“那就先擱置争議。今天開始你們恢複生産工作,我們各部門再碰頭商量一下,三天後在這裏,再行商談。”
“好。”豐峻的嘴角掠過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