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那嘶啞的女聲帶了些許的笑意:“金督主當真是聰明人。”

顧照鴻也走到了他身邊,沉聲道:“岳姑娘,如今金督主已然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必将還你一個公道,你實在不必再造殺孽。”

“是嗎?”

岳思思舉着一盞燭燈從陰影處踏了出來,弓着腰把靈位上的蠟燭一個一個都點燃了,祠堂裏瞬間亮如白晝,她整個人也暴露在衆人面前。

——那是一個瘦削的女人,她白衣素缟,兩頰瘦到凹陷,再無溫柔清秀面容,反之,已是半脫相,眼神也是冷冽死寂。

顧照鴻只覺得不對,但具體哪裏不對他又說不上來,這岳思思應當是不會武功的,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汗毛豎立,暗暗打了十二分的警惕。

岳思思點完蠟燭,手裏的燭燈卻沒放下,這時衆人能看到劉在薄了——他被破布堵住口舌,嚴嚴實實地綁在祠堂中央,靈位座前的一把椅子上。

“民女鬥膽一問,”岳思思站到劉在薄身後,手裏拿着那盞燭燈,邊時不時微微傾斜,将那滾燙的燭淚滴在劉在薄臉上、頭上、肩頸上,惹來他被堵住嘴的悶哼,邊漫不經心問,“不知金督主和顧少俠知道了民女怎樣的故事呢?”

金子晚道:“劉在薄為得三十兩赴京趕考路費,不惜殺女賣給田家配陰婚,又為了滅口給你下毒,所作所為實在陰毒,你若一腔恨意,也是應該。”他頓了下,又說,“但殺劉府上下三十九口,實屬過頭。”

岳思思半仰起頭,她形銷骨立,下颌骨明顯到仿佛一把刀:“看來九萬裏屬實厲害。”

“只是我一事不明,”金子晚盯着她,“你既與那花娘關系匪淺,又怎忍心殺了她來頂替你?”

“我不曾殺她!”

岳思思厲聲道,聲音尖利難聽,随後又放低音量,怔怔:“但花娘,委實因我而死。”

她那雙因瘦弱而越發大的眼睛裏似蒙上了一層茫茫霧氣:“我與花娘,識于城外破廟。彼時我從疊角村一路打零工過來,想在破廟裏過一夜;她原本是揚雨城流樺樓的歌妓,因染了病被趕出來,一路賣唱行至此,也想在破廟裏過一夜。”

“我當時又怎知這畜生不如的劉在薄所在何方呢?”岳思思又微微傾斜了手中燭臺,将燭淚滴在他的臉上,“只是随處漂泊,想活着。我想着不如先在桃落府裏安頓下來,再慢慢考慮今後。”

“今後我便與花娘相依為命,我打些零工,她賣唱,還有那些乞兒,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我才感覺自己是活着的,是真的從地下爬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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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世上怎會有如此巧的事?”

她俯身,湊近劉在薄的臉側,聲音輕柔起來:“偏偏你來了,大盛朝六十八府,偏偏你被分到這桃落府來做知府,帶着你的如花美眷,還有你兩歲的兒子和一歲的女兒。”

“這便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

“不認,不行。”

***

兩個月前桃落府

岳思思出門打零工前,看到花娘跪坐在破廟裏一個能透進來日光的窗戶下,正對着她妝奁上的鏡子細細地描眉。因為染上風月病,她的臉色不甚好,但此刻在日光下,卻顯得她皮膚素淨,連細小絨毛都看得清楚,她頭上斜插的那支珠釵上的翠玉也顯得成色越發圓潤。

岳思思笑着搖搖頭:“你呀,飯都快吃不上了,怎還記得每日梳妝,又給誰看呢?還有你那寶貝釵子,也不怕被人搶了去。”

花娘聞言莞爾一笑,把妝奁合上,對她招了招手,岳思思便走過去,被她笑着拉在身邊坐下,伸手把發髻上那只珠釵摘下來,放在手上指給岳思思看:“這是我最心愛的珠釵,我得了病被流樺樓趕出來,從小撿我回去的阿嬷對我也有幾分情誼,便允我十兩銀子,我沒有要,只帶了這珠釵和妝奁走。”

她将那支釵子翻了個個兒,上面拙劣地刻着花紋:“這珠釵呢,原是我一個恩客贈予我的。你看,這洞簫是他,這朵牡丹是我,是他親手為我刻的,還傷了他的手指。”她的神情裏滿是懷念,還有幾分女兒家的歡喜。

“後來呢?”岳思思忍不住問。

“他走啦,”花娘道,“他家裏喚他回去,他說他會回來,會帶我離開這風月之地,長廂厮守。”

花娘将那釵子又釵回發髻上,淡淡笑:“聽過一曲秦淮景後,他走了,便再也沒回來。”

岳思思一時無言,只能幹巴巴地吐出一句負心漢。

花娘卻是笑着搖了搖頭,岳思思能從她素白的脖頸依稀能看出曾經的風韻:“我無父無母,無兄無子,身如浮萍,命如草芥,就連個姓氏,都是沒有的。我這一輩子都在為別人活,為養我的阿嬷活,為我的恩客活,夢裏不知緣何哭,醒時不知為甚笑。”

她自嘲:“我如今也沒幾天活頭,總想着,這輩子雖未做一件惡事,但也沒做過一件好事,也不知道下輩子轉世,能不能做自己主,做不做得了主。”

岳思思眼眶一熱,她聽不得這個,花娘是她從地獄裏爬回來後遇見的唯一一個帶着人氣兒的人,她總是刻意不去想花娘确也沒幾天可活:“從此你便跟我姓岳,剩下的時日便為了自己活,哪怕你我死了,你也曾有過姊姊。”她想了想,又道,“也莫要再喚花娘了,我給你取個名字,從此你便是我岳家人。”

花娘看着她,展顏一笑,從她的眼裏,岳思思依稀看到了煙雨籠罩霧蒙蒙的秦淮河。

***

一月後城外破廟

白衣的瘦削女子回到破廟時,花娘着那件粉衣,正如往日一般畫着妝坐在廟門口看着遠方,不知在想什麽,看到她倒是彎了彎眼睛:“思思,你回來啦。”

岳思思卻是跌跌撞撞,失魂落魄,滿眼赤紅,渾身哆嗦,連話都說不出來。

花娘怎能看不出她的反常,連忙起身扶着她到破廟裏屬于她們的小小角落,低聲問她怎麽了。

岳思思抓住她的手,用力到青筋都從手背上迸了出來:“他竟在此——他、他竟在此!”

她整個人都在顫抖,聲音凄厲:“——他竟在此!”

“噓——”花娘環抱着她,柔聲安慰着她,直到她慢慢地緩過來一些,“與我說說,這是怎地了?”

岳思思第一次同她講了自己的過往,花娘聽得竟是半晌說不出話。

過了許久,花娘才喃喃:“我只道這世間,最狠心莫過于負心人,卻未曾想,竟還有這陰毒至極的!”

岳思思反複念:“我必要殺他,我必要殺他!”

她凄然:“我看到他如今嬌妻幼子,衣錦歸來,我便想起我的囡囡,怎就托生成了他的女兒!”

“你可知,”岳思思攥緊了花娘的衣袖,“我看到他的高門大院,刺眼得很,我真想——我真想就這麽吊死在他門前!咒他生生世世墜入畜生道,永不輪回!”

花娘怔怔地看着她。

岳思思忽又笑起來,淚尚且未盡:“可我不能,我必要殺他,來奠我九泉下的囡囡!”

花娘伸手握住她的手:“我知,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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