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沒過幾日,岳思思便改名換姓成邱山山,到劉府上做了個廚娘。
每隔幾日她會帶着工銀回到破廟,給花娘和乞兒買點吃的用的。自她走後,花娘日日憂心:“你此番也未免太冒險!那劉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是被劉在薄認出你可怎麽辦,他是個窮書生的時候尚且能狠下心殺你一次,如今他貴為知府,又怎會吝于殺你第二次!”
岳思思又如何不知這道理,只是她實在想不到別的辦法,便只是一邊拍拍她的手,一邊尋了些蒼白的話語來寬慰她。
到了時間,岳思思要回到劉府去籌備晚飯,她便松開手,扔下一句保重,便有回到了那龍潭虎穴。
花娘依依不舍地看岳思思的手從自己手中滑落,看她瘦弱的背影一步步朝劉府走去,捂着嘴潸然淚下。
***
當天夜裏
花娘一直未睡,她只是坐在破廟那扇窗前,一言不發地看着疊的整齊的紅嫁衣。
那是她許諾過的那位恩客,在與她厮鬧的日子裏,給她買來的,他說,你穿這嫁衣真美,等我回來,我便要你穿着這件嫁衣過我的門。
她此生最拿得出手的便是她那容顏,和那唱起歌來婉轉過人的嗓音,她唱過最令人稱道的曲子,便是秦淮景。可在被趕出來後,她賣唱行過三四個城府,唱過太和頌,唱過豔群芳,唱過離岸香,唯獨再沒唱過秦淮景。
今夜明月高懸,月光清冷卻又難得的亮,花娘換上那件嫁衣,打開妝奁,那鏡子照出她未施粉黛時憔悴的臉。她将那支珠釵從發髻上取下,看着那上面的洞簫與牡丹,苦笑一聲。
“我總想着,”花娘低聲,似說與自己聽,“他贈我珠釵,許我餘生,我們便有緣。既有緣,便總會再見。我每日淨臉梳妝,總想着若是萬一萬一,他哪日路過,能認出我。”
她纖長的手指輕輕拂過鏡中自己的臉:“但我如今明了了,風月場裏的深情重意,不過是逢場作戲。醉意濃時,人人都是癡情子,可快活一褪去,好夢難再持。”
她将那支珠釵尖銳的一頭抵上了自己柔嫩的臉頰,倏地用力往下一劃!
不過幾息間,她那張自傲了半生的容顏便滿是劃痕,就此毀了。
她痛的幾乎不能喘氣,扯扯唇角都會牽動着臉上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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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怎麽為自己活,但我知道怎麽為了別人死。”
***
夜裏涼,花娘只穿着那襲紅嫁衣,從城外慢慢走到城中的劉府門前,天光竟有些微微的亮了。
她将手裏的白布甩到劉府前的門梁上,又打了個結,轉身背對着劉府大門,正對着街景,擡起手來,唱腔婉轉凄切。
“我有一段情呀,唱給那諸公聽
諸公各位,靜呀靜靜心呀
讓我來,唱一首秦淮景呀——”
秦淮歌一曲,盡付此生裏。
她将那張已看不出原本模樣的臉探進布套裏,顫抖着閉上眼睛。
我一條賤命,死了又何足惜呢?
能替你做點事,也算我這一生臨了臨了,做了件好事,只盼下輩子,真的能去做你的幺妹,同你乘轎折花,焚香煮茶,我不是妓子,你也未曾為他人嫁。
***
兩個月後劉府祠堂
聽過岳思思的講述後,劉府竟是死一樣的沉寂。
金子晚确未想到,這花娘,竟是如此重情重義的女子,心甘情願将自己最看重的容顏悉數毀去,奈何橋上若與她那心心念念的恩客再相遇,想必都再也認不出。
顧照鴻也是唏噓,嘆了口氣:“花娘如此之人,屬實世間難尋。”
岳思思慘然:“待我知道後,她只給我留了那珠釵和一封小箋。”
她又拿起了那燭臺,顧照鴻的不安感又湧了上來,他仔細地環顧四周,終于視線在地面上定格,他皺起眉,鼻尖那種難以描述的味道如今也明白過來是什麽了,他一把把金子晚拉到自己身後:“岳姑娘可是潑了火油?!”
金子晚因他這一下也愣了,聞言低頭看去,那火油的痕跡終于門檻處,若是他剛剛踏入了門檻,這火油必定沾在他足下!
岳思思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從劉在薄的身後走了出來,哀聲凄凄:“世人皆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可偏偏我那高中科舉的相公,将我女兒殺死配冥婚,将我下毒埋入土。”
“世人皆道□□無情,戲子無義,可偏偏這塵世青天裏萬千幹幹淨淨光明人,惟有這□□戲子一人與我赴湯蹈火,寧死不辭。”
顧照鴻一直盯着她的手,見她此刻手一松,登時抓住金子晚的手腕向後撤了三步——不知岳思思究竟倒了多少的火油,燭臺那微弱的火星,在霎那間蔓延成熊熊滔天烈火!
在火光的照映下,在縫隙間,他們還能看到岳思思和劉在薄的身影,岳思思突然與金子晚高聲喊話:“金督主!”
金子晚張了張嘴,卻又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岳思思卻不管他,只是自顧自道:“金督主,人人都說你心狠手辣冷血無情,可我不信。民女只求你一事。”
話音剛落,只聽一聲輕微的“當——”,岳思思把一支珠釵扔了出來,“這珠釵,你拿去罷。倒也不必刻意去尋,畢竟我連那人姓甚名誰也不知。只是倘若,倘若那天真能遇上,你便同他講——”
岳思思回憶着那張小箋上的話:“流樺樓裏那場情愛不過露水姻緣,不必當真。這花娘不過一個會唱曲的妓子,也不必當真。花娘如今贖了身子嫁于良人,與他此生,再不相幹了。”
金子晚心下猛震,他上前想去拿那珠釵,珠釵離着火點太近,很難接近。金子晚卻不管那麽多,毅然上前從地上撿起了珠釵,确保岳思思看到他揣進了懷裏才後退,一字一頓:“我答應你。”
岳思思露出了,自他們見她以來,第一個真心笑容,這笑容溫柔輕甜,恍若當年岳家的千金大小姐。
下一刻,她便又轉過身,在劉在薄面前蹲下,如今火已經燒的越來越旺,她發聲也越來越困難,不過她該對外人說的話已經說了,如今剩下的話,便只是對這劉在薄了。
“劉在薄……”她咳了兩下,“我恨你薄情寡義,也恨我年少無知,把你當作春閨夢裏人,如今落得如此下場,也是我咎由自取。”
“你殺你我之女,我殺你全府上下三十九口,你下地獄,我也不得好死。”
“人都道至死方休,但你可別做夢,活着我要你受罪,死了你也休想一了百了。”
“當年我囡囡的拜堂禮,還少了你這當爹我當娘的二拜高堂!”
……
那火越燒越大,比城外破廟的火都要大,如今又不夠人手來撲滅,衆人便只得眼睜睜地看着這火焰從祠堂開始,把整個劉府都付之一炬。
金子晚面色冷凝,他注視着那寫着劉府的牌匾也被火苗吞噬,将因去撿珠釵而被熱氣熏傷的手縮回袖子中,不讓人看到,方才道:“我未料到她會以如此方式自裁。”
顧照鴻卻輕聲:“她早已死去。”
死于囡囡的冥婚時,死于木屋外的泥土下,死于花娘的紅嫁衣懸吊前。
剩下的只有滿腔仇恨的行屍走肉,而當這仇恨結束時,這副軀殼,還有什麽活着與死去之分。
***
次日桃英酒樓
金子晚敲響了顧照鴻的房門,顧照鴻打開門,見是他有些驚訝:“金督主?”
金子晚有些恹恹的,他道:“顧兄若是不着急,可否等我兩天再出發去解夢山莊?”
“自然,”顧照鴻問,“督主可是有什麽未竟之事?”
金子晚頓了下,似是在想要不要說,終還是說了:“我讓人又去了疊角村,将囡囡的骸骨挖出來,帶到這裏,再和花娘、岳思思的屍骨葬在一起,就埋在城外破廟後的那一片野花田裏。”
等着墓立起來,也想去給她們上柱香。
“金督主是心善之人。”
顧照鴻神情複雜地看着他,心裏不知是何滋味。
“心善?我不心善。”
金子晚聲音冷了下來:“顧兄認為岳思思不該死麽?”
顧照鴻一怔。
金子晚道:“岳思思殺了劉府上下三十九口,除了劉在薄咎由自取外,旁人無辜。縱然是她有天大的冤屈,也不應牽連他人,假如她未曾與劉在薄***,我也必要她死的。”
顧照鴻默然,半晌才問:“那金督主為何還要将她的故事散播于衆人聽?”
金子晚眉眼微垂:“人生在世愛恨怨憎,誰能說得清誰對誰錯。你不能,我也不能,不如就留給世人評說。”
金子晚似乎是覺得自己說得多了,幹脆拂袖轉身離去。
顧照鴻搖了搖頭。
這金子晚,怎就真這般倔強?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案完結啦!
這一案因為是人物出場所以節奏蠻快的,下一案會慢慢地慢下來,加很多伏筆和故事~敬請期待啦!
大家來聊聊天嘛,我每天宛如單機游戲嗚嗚嗚
§ 卷貳. 赴黃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