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此生不換
入夜的汴都更有一種俗世的煙火氣，人聲鼎沸，熱鬧喧嚣。但大內皇宮則不同于市井，黑夜給予了它一種別樣的深沉與肅穆。
福寧殿內，燈火通明，新帝趙恪還在看奏折。
一旁的太監們面面相觑了好幾番，但沒有一個敢開口的。
雖然現在還是大喪期間，但皇帝總是夜夜看奏折到天明，似乎也不是個事兒啊！
此前皇後已是來過了，不過情況依然照舊。那些跟着趙恪從東宮來的太監們大致知道原委，而此前就在福寧殿當值的卻各種摸不着頭腦，都紛紛心想這老子和兒子似乎差的也太多了吧。
李福看了看已是皇帝的趙恪，心中的話按了又按，還是轉身去吩咐宮女拿些宵夜過來。他自小就跟着趙恪，對趙恪的心思比旁人更能摸得透些。這位主子向來是個藏得住心事的人，很多事情就連皇後也未必清楚，只怕除了那個萱兒之外，沒有人能真正知道他心底在想什麽。
不過說起這事李福也覺得很奇怪，這好好的一個人怎麽忽然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生不見人死也不見屍，如此咄咄怪事真是說出去都未必叫人相信啊！
所以趙恪也只是私下吩咐務必要找到萱兒，但面上卻完全像是個沒事的人一樣。是以很多人都以為他已經把萱兒忘記了，其實想想也是，不過是個宮女而已，姿色也一般得很，如何能讓曾經的太子殿下現在的皇帝陛下念念不忘呢。
只有李福知道不是這樣的。
就這樣，燈花瘦盡，蠟燭成灰，又是一宵。
當值的太監宮女們已經站着都打了好一會兒的瞌睡了，趙恪還是維持着此前的姿勢繼續看奏折。
此時不知何處吹來了一陣風，殿內一下燭影幢幢。李福猛然清醒了過來，看看四周覺得很奇怪，明明門窗都關得好好的，這是哪來的風啊？
而這時趙恪卻忽然擡起了頭。
因為他看到自己的眼前憑空出現了一行字：
“有事相告，請屏退左右。”
趙恪遲疑了一下，看周圍那些太監宮女的樣子，似乎他們都沒看到這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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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說，這些字只有他能看到，那麽……
就在此時，又一行字在趙恪眼前閃了閃：
“事關萱兒。”
趙恪大驚，整個人都一下子站了起來。
“皇上，怎麽了？！”一旁的太監看到趙恪突然臉色大變，心中都驚疑不已。
“朕沒事，你們都退下。”趙恪平複了神色。
“這……”
“退下。”
太監宮女們聞言，雖不知到底怎麽了，但皇帝的命令不能不聽，于是都一一魚貫地退出了福寧殿。
殿內只剩下了趙恪一人，他正欲開口之時，瑤光已經現身在他的面前。
“你是……三清的瑤光仙子？”趙恪見到來人，驚訝之餘心中隐隐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不錯，我來……是受凝姿所托，同時也有些事想告訴你。”瑤光說着，眼眸一黯。
“凝姿？”
“就是你身邊的宮女萱兒，她的本名叫凝姿。她……”瑤光遲疑了一下，繼而說道，“你……可知道她是誰？”
“仙子這話什麽意思？什麽叫‘她是誰’？”
“太子……不，你已經是皇帝了，”瑤光看着他周身強烈的龍氣，語氣中不免哀傷，“你能告訴我經過你父皇的那件事，你心裏……可恨那些妖？”
“仙子又何來這一問？”
“有些事你未必真的想知道，但不管願不願意，事情總歸發生了。凝姿她……也就是你所認識的那個萱兒，其實她也……”
瑤光說到此便頓住了，沉默不語。
“她也什麽？”趙恪追問。
“她也不是人，而是……妖。”
瑤光看着趙恪，但他臉上只是瞬間閃過了一絲驚愕，随即便很快恢複了平靜。
“你……莫非你已經……”瑤光不可置信。
“是，我之前有些猜到了……那天晚上，就是我中毒的時候，隐隐約約間聽到了你們說的話……”趙恪笑了笑，笑容裏有幾分慘淡，也有幾分釋然，“她果然是妖嗎……”
“她本是一株桃花妖，前不見才剛能化作人形。那時你身邊的宮女萱兒得病死去，所以她就借了萱兒的身體，此後便一直留在你身邊。她雖然是妖，但從來都沒有害過你，只是……你注定要成為帝王，帝王身上的龍氣會傷她元神，所以……”
“所以她離開了？”趙恪急切地問道。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我也不會出現在這裏了。”
“那她……”趙恪見瑤光語氣中如此神傷，心不由得狠狠往下一沉。
“她死了……”瑤光輕輕地說道。
趙恪聞言，腦子裏瞬間空白一片。
她死了……這三個字重重地砸落在他的心頭，讓他一時間什麽都反應不過來。
瑤光似乎是沒有看到趙恪此時慘白的臉色一般，兀自說着自己的話，把一切都一一說了出來。
最後……
“她臨死前拜托了我一件事，要我幫你忘了她，”瑤光看了看趙恪，“如果你受不了她是妖的這個事實的話，我可以幫你。仙界有仙術能讓你從此忘記她，再也不會想起她，就好像，她從來都不曾出現過那樣……你……”
“忘記……她要我忘記她？”趙恪喃喃道，複又突然笑了起來，“她要我忘記她，她居然要我忘記她？！”
“趙恪！”
“她怎麽可以就這樣擅自決定，她以為我是誰？她騙我，瞞着我，到頭來還要把記憶都抹去，既然這樣她幹脆一開始就不要出現！她是妖，所以可以為所欲為？最後只需一個法術，就可以把一切都了結，是不是太容易了？！她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不好好地活着……為什麽……”趙恪說到最後，還是忍不住悲痛莫名。
“那你要忘記她嗎？趙恪……我可以請求你，不要這麽做嗎？”瑤光的長睫微微扇動，“她雖然是妖，可我想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比她更愛你了。你可以忘記一個為了你連生命都不顧的人嗎？”
瑤光說着，神色黯然。
“仙子……”
“我始終相信，你們這段不是錯牽的因緣，只是……天意往往如此，世間事多難兩全。當然，我不會勉強的，這畢竟也是她的臨終所托。你……”
趙恪沒說話，而瑤光也安靜地等着他的答案。
良久，趙恪才平靜地開口道：“多謝仙子把這一切相告，我……”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多少個這樣的夜晚，是她陪着他在寂寞和孤苦中度過。每每挑燈夜讀，總有她相伴左右，都說花能解語，紅袖添香，她就是他的知己，他的戀人，只有她能讓趙恪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有着一份完全只屬于自己的感情，無關江山無關社稷，只有風月。
也不知從何開始，或許就是從她到他身邊開始吧，趙恪對她便驀然産生了熟悉和親近感，總想把自己所有的悲歡與哀樂通通都告訴她。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種天生的默契，內心的靈犀仿佛是前世注定的一般，是那樣的契合。
情已深，愛已濃，如何言忘？即使所有的過往都已成灰燼，只剩記憶的殘骸那樣觸目的悲涼，卻仍然相信只要身在便情長在，就讓此後無數個日日夜夜與朝朝暮暮都化做徹骨的相思，成就他此生都無法逃避的劫難。
瑤光已然明白他的選擇，輕聲地說了一句“告辭”便消失在了趙恪的面前。
回憶也是一種禁锢，卻叫人如此地眷戀。
瑤光走出福寧殿便看到素月清輝下的那個身影，長身玉立，白衣勝雪。
夜色如水，墨玄立于一株桂樹下，淡金色的月華也染上了他的衣衫，襯得他愈發地淡然和清冷。仿佛塵世間的紛紛擾擾不過是他衣袖間的一粒浮塵，浮生中的悲歡離合也不曾讓他有一瞬的矚目。
瑤光不知為何覺得自己的鼻子有些酸酸的，她輕輕地吸了口氣，才慢慢地走過去。
“師父……”
“事情辦完了？”
“嗯。”
“那我們回去吧。”
瑤光點點頭，又回頭再看了一眼身後的福寧殿。
“師父，如果凝姿不是妖的話，他們會在一起嗎？是不是……就不會是這樣的一種圓滿了？”
比起求不得的感情來說，瑤光更怕見到的是紅顏未老卻已愛淡情弛，年少時再濃烈的感情也架不住時間的撕磨而漸生倦怠。就如趙恪的父母那樣。
“情愛之事很難預料，善始善終者确實不多，但并不代表沒有。不過他已經是至尊至貴之身，人生總難太過圓滿，這也是至理，所以才要人不能心生執念。瑤光，你是修行之人，更應明白這個道理。以後無論發生什麽事，順其自然便可。就像你剛才所言，人生的不圓滿未嘗不是另一種圓滿。”墨玄說着，亦掃視了一眼夜幕下那深沉肅靜的福寧殿。
“弟子明白了。”瑤光斂着眼眸沉聲應道。
說着，師徒倆便踏上了回三清的路。
回到三清後，瑤光的日子又似乎回到了從前，就仿佛她從來都未曾去凡間走過那一趟一般。
現在墨玄除了每天督促瑤光修行之外，便是教她五音六律，待她通曉樂理之後，就可以自己學着吹簫了。
“師父師父，”這一日瑤光拿着那只鳳簫試着吹了幾下後，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青隐上仙說師父會撫琴，等我學會了這簫，可以和師父一起合奏嗎？”
墨玄看着瑤光一臉期待的神情，淡淡一笑，說：“想和為師合奏，光是會可還不夠呢。”
“我知道了！我會好好學的！”瑤光說着，又拿着鳳簫吹了起來。
雖然不知道青隐上仙為什麽送這麽貴重的東西給她，但瑤光确實很喜歡這對簫。一想到以後能她師父一起合奏，瑤光心裏就興奮和期待不已，學起來也是更加地用心。
很快，秋去春來，又是一年過去了。
瑤光的簫聲和修為都越來越有長進，只有她身體的生長越來越緩慢，瑤光也不知道自己會在什麽時候真正修得仙身，而那時的自己又會是幾歲時的容貌。
女子的青春韶華最是美麗和短暫，從這個角度來說，修仙确實有着非凡的誘惑。試問誰不想要不老的容顏呢？
不過偶爾當瑤光看着鏡中一年來幾乎毫無變化的自己，也會止不住地想象着真正長大成熟時的樣子。
是的，她其實很期待。
“瑤光，瑤光！”
“啊？”
玲珑看着不知在想些什麽的她，忍不住撫額：“你把我的藥草都弄亂了！真是的，你不是來幫忙的麽，現在看來怎麽像是來添亂的呢。”
“啊！不好意思玲珑，我這就把它們都分開啊！”瑤光一看地上那堆已經淩亂到不行的藥草，不由得愧疚不已。
本來今天瑤光剛好得空，就來藥局看看玲珑，正好玲珑手上有事在做，瑤光便自告奮勇地要幫她，兩個人一邊挑揀藥草一邊聊天，哪知道瑤光揀着揀着這思緒就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
玲珑修行了幾年之後便直接進了藥局，專門負責藥草，現在她對于此道已經十分精通了。
“對了，你最近修行如何？”
“嗯，還行吧。沒有剛開始的時候那麽吃力了。”随着時日漸長，瑤光于修行也越來越有心得，不管學什麽上手起來都很快。
“想想當初我們剛來三清的時候，原來也已經過了八年了。不過看瑤光你的樣子，怎麽都看不出來已經十八歲了呢。”
“我也希望自己能再長大一些啊。”瑤光看着玲珑，她本來就比瑤光要大上幾歲，修為又不如瑤光，所以身體長得和實際年紀差不了多少。
“這樣不好嗎，等你修成仙身的時候，可能外表還不過十六七。”
“十六七啊……我倒是想看看自己二十幾歲的樣子呢。”瑤光摸摸自己的臉，雖然現在的她已經算不得小孩子了，但始終還留着幾分稚氣未脫。
“你……”玲珑話還沒說完，就有人推開門進來了。
“千落師兄？”瑤光見來人是千落，略微有些驚訝。
“瑤光你也在啊，”千落朝她一笑，随即便對玲珑說，“我來找陵安先生，不過他好像不在，玲珑你知道他去哪裏了嗎？”
“我也不知道啊……他剛剛明明還在的呢，千落師兄要不在這裏等等，我想他應該很快就會回來的。啊，對了，我最近在試一種新茶，千落師兄要不試試？”玲珑說着就起身沏茶去了。
“咦……玲珑好偏心，我都來過好幾次了，她還從來沒給我泡過茶。”瑤光看着千落說得一臉意味深長。
“瑤光！”玲珑瞪了她一眼，“千落師兄是客人啊。”
“難道我不是嗎？”
“你……嗯……那個……我們是好友嘛……”玲珑說得小小聲。
“重色輕友……”瑤光嘀咕了一句，繼續挑揀地上的藥草。
玲珑沏茶沏了好一會兒，等整個屋子裏都彌漫開一股香氣後，她的茶才沏好。
“哇，好香！”瑤光捧着茶盞聞了聞，“這香味是……丁香？還有……”
“肉桂、銀杏和月見草。”千落說道。
“嗯！”玲珑用力地點點頭，“丁香磨成粉，再加上肉桂、銀杏和月見草，都很溫和，可以常飲用。”
“很不錯啊。”千落由衷地贊嘆，“香遠益清，雖有些微苦，但回味無窮。”
玲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紅臉，但嘴角的笑意卻分明得很。
“唉，為什麽你們一個個的都如此心靈手巧呢……”瑤光很是哀怨地說道。
不管玲珑也好玉容也好，都很有賢妻良母的風範，只有她，在這方面不僅一竅不通，而且簡直是朽木不可雕也。
“呃……這個，瑤光你是好人家出生嘛，不會也是很正常的……”玲珑安慰她。
瑤光家祖上富裕，她爹爹和祖父又都是當官的，所以她從小就算不是過得鐘鳴鼎食，但也絕對不需要自己動手洗衣做飯，再加上她身體又不好，那些大家小姐要學的針線女工她也同樣一概不會。
“但為什麽我連沏茶都沏不好？！”瑤光一臉悲憤。
想她剛成為墨玄弟子的時候也曾想過要盡盡作為弟子的孝道，其他的她不會不過端茶倒水還是可以的，結果在一連煮了三天茶之後，她師父卻跟她說要她今後還是專心修行，不必再管其他。
瑤光本來還以為是墨玄體諒愛護她，但之後她偶然間給止水煮過一次茶，止水只喝了一口就奪門而出，并且還一臉沉痛地告訴她讓她以後還是不要再糟蹋茶葉了……
後來瑤光也嘗試過幾次，千落玉容和寧封都被她抓來當過小白鼠，但最後沒有一個不是以落跑收場。至于其他的什麽做個糕點啊之類的就不用說了，做出來的那叫一個慘不忍睹，就更別提是讓人有食欲了……
“那個，瑤光啊……人無完人嘛，反正你現在也入了仙界，會不會燒飯做菜又不打緊。就算再退一萬步說，以你的家世真的在凡間嫁人，也不會需要你動手做羹湯的啦。”玲珑說着，還是忍不住笑了笑。
瑤光在這方面确實真的毫無天賦可言，跟她在修行方面簡直是天差地別。
“是啊，就像玲珑說的，你何必介意這些呢。”千落也安慰她，他的這個師妹要說真有什麽缺陷，大概也就是這點了。
“我知道……反正我也早就放棄了，只是每次看到玲珑和玉容師姐，我就會有那麽點不平衡，明明同樣是女子，怎麽她們就這麽……呃，賢惠呢……”
而她卻是典型的“閑着什麽都不會”……
“好啦，這些說到底都是小事。要說羨慕，還是我們羨慕你多一點呢！明明是一起入的門，你現在的修為啊都不知比我高了多少，這種沏茶煮飯上的事，你還不讓着我點麽？”
瑤光聞言也是一笑：“別說得我這麽不知足。人各有所長，有些事也是上天注定好的，我明白的。”
說着，兩人相視一笑。
就在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的時候，寧封卻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千落！瑤光你也在，趕緊跟我去淨心殿，出大事了！”
他的神色嚴峻，口氣也很是急迫。
瑤光和千落聽了立刻擱下了手中的茶盞，和玲珑道了聲別就跟着寧封一道趕去了淨心殿。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