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007

老約翰給埃瑟絲看他的傷口,那是在側腰已經發黑的咬痕。

“喔,該死,如果我知道谷倉有那種東西我就不會打開,”放下毛衣,老約翰疲憊地躺回沙發上,用溫暖的三層羊毛被緊緊裹着身體,“就算裏面有黃金也不,我是說真的,看看,現在鈔票有什麽用?我敢說這麽大風雪裏有人會拿一千萬去生火,就是拿鈔票去燒,哈!”

埃瑟絲安靜地替他倒了杯溫開水。

“謝謝你,孩子,”接過水杯,老約翰輕咳了幾聲,“昆娜很善良,即使她總是那麽粗魯,畢竟她沒有母親,在她三歲時她媽媽因為腦癌過世了,她還這麽小,是啊,連話都說不清楚,以為自己的媽媽是去嬸嬸家布置聖誕樹呢。”

“我很遺憾。”昆娜的母親是老約翰的妻子,這種惡耗無論何時都是憾事。

“喔,我不确定,看看這可怕的世界,也許她夠聰明才會離開,要不然像我一樣被怪物咬一口,然後躺在這等死?看來莉莉安太聰明了,她總是比我聰明,不是嗎?”那張布滿歲月痕跡的面容舒展成一種柔和的弧度,接着又扭曲起來,老約翰咳得比前一天還劇烈。

“為什麽……你願意相信我?”埃瑟絲答非所問地說着。她不在乎老約翰的妻子是不是比他聰明,她只想知道老約翰為什麽要留住她,尤其他知道自己是重罪犯後還留她在屋內,而不是像看見臭水溝的老鼠一樣将她趕出去。

她是個犯人,即使從未真正殺過人。

老約翰捂着嘴喘了口氣,笑容在他嘴邊化開,“我看過許多馬鈴薯,好的、壞的、畸形的、不同品種的、進口的,但你猜怎麽樣?”他挑起那雙白如雪的眉毛,“切開來都是馬鈴薯!”

埃瑟絲眨了眨眼,調整了個舒适坐姿依在沙發邊。

“它們切開都是帶着稍微黏液卻細致白嫩的,像是小孩的肌膚,滑順的馬鈴薯。就算外觀長得再奇特,只要是沒被破壞的馬鈴薯就該是那樣,”他額首說着,語氣如此堅定與自信,“而你——孩子,你就和全世界幾千億數不清的馬鈴薯一樣,都是好的,就算你外再被泥土染黑,或是凹陷殘缺,但你的內在是不會變的。”

“內在?”埃瑟絲不太确定地重複。

“對,就是這裏,”老約翰指了指心口,對埃瑟絲俏皮地眨了下眼,“相信我,我看過的馬鈴薯比你看過的人還多,不會有錯的,當我看到你時就知道,你是個不錯的孩子,或許該說你是個很普通的孩子?就像比莎姑媽家的那些小鬼,天知道他們到底叫什麽名字,但直覺告訴我,那些天真小毛頭都是好的馬鈴薯,沒錯,很普通但也很好,沒什麽比這更慶幸的。”

“嘿,誰來幫我個忙?”昆娜灰頭土臉拿着板手出現。

埃瑟絲轉頭看她一眼,替老約翰将棉被壓好後跟着她走進地下室,鐵鏈雖然被昆娜解開,但埃瑟絲被催促下樓,根本沒有逃走的機會。暖爐系統昨晚故障,老約翰很怕冷,所以昆娜天一亮就下樓忙活,顯然她還搞不定舊式燒柴火爐。

“幫我提着這個,對,抓好,”昆娜将鐵板掰開,半個身子探進火爐裏尋找故障問題,“所以,你們剛才在說什麽?”從鍋爐中傳出回蕩的聲音,聽起來沉悶且隆隆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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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鈴薯。”耳裏陣陣餘音還沒結束,埃瑟絲蹙着眉說着。

“嘿,原來是這個東西,我現在把它轉開,給我螺絲起子,”終于找到症結點,昆娜粗魯地用螺絲起子摳出堵塞的木灰,扭身俐落地鑽出火爐,“如果它敢再出狀況,我就會拆了它然後去五十裏外的電器用品店搶一個電器暖爐回來,該死,沒想到現在還有人在用這個老骨董。”

埃瑟絲接過板手和螺絲起子,昆娜接連将木材扔進鐵爐點火,确定它正常運轉後才正視一旁的女人,“所以,馬鈴薯理論,嗯?我看過的馬鈴薯比你看過的人還多。”昆娜笑露出一口整潔白淨的牙齒。

“對。”埃瑟絲警惕地盯着她,往後退了一步。

“他是個了不起的農夫,獨自将女兒扶養長大送進警校,在畢業典禮別人父母送花時,他送了一箱馬鈴薯,然後說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家夥,瞧,這就是他,耿直又頑固的老農夫,很特別的老爹,對嗎?”在她說話時,眼中流瀉着對父親和對親情的敬愛,那是埃瑟絲永遠都無法體會的心情。

“是的,你父親他……非常愛你,而且你也很愛他。”埃瑟絲看得出來。

“你呢?”或許是讀出她的落寞,昆娜掏出香煙叼在唇上問着,“在怪物潮爆發後你有聯系過家人嗎?或是尋找過他們?”她掏出打火機将香煙點燃,深深吸氣時煙頭亮着明顯火光,随之黯淡。

埃瑟絲愣了下,她平靜地看着自己鞋尖,幾乎喃喃自語的說着,“我的父親在判刑前死了,母親在我念高校時過世了,哥哥也在母親離開後發瘋,如果他還活着應該會在齊因州的精神病院,如果他還活着的話……”

“噢,我很抱……”

“不,”埃瑟絲打斷昆娜的話,她始終盯着地面,阻止昆娜對她說同情的話,“這沒什麽,真的,我并不覺得傷心或難過,因為我的家庭就是如此。”一個從小被父親遺忘、被母親憎恨、被兄長鄙視的女孩──或者惡魔,她不值得被同情,至少她的家人從來不憐憫她。

“來一點?”昆娜将手中抽了一半的煙遞給她。

埃瑟絲瞥了眼将煙拿過來狠狠地吸了口氣,接着瘋狂咳嗽。

“咳咳咳……”辛辣的煙味在鼻腔裏回繞着,她被嗆得流下生理眼淚,抱着肚子逐漸彎下腰,彷佛快嘔吐般難受地蹲在地上。

“我知道這牌子很劣質,老實說我也很讨厭,但找到更好的前只能将就,”昆娜拿過埃瑟絲指間的煙叼回嘴上,單手拍了拍她顫抖劇烈的背,“知道嗎?多半殺人魔會變成不定時炸彈都是來自不溫暖且缺乏安全感的童年生活,或者具有家族精神疾病的存在因子,而你──埃瑟絲,事實上你沒有殺過人,沒有把任何一個活生生的人弄死過,對嗎?”

埃瑟絲蜷着身子沒看昆娜,但她的聲音是如此貼近,有點像在低語。

“我有,埃瑟絲,我有,”昆娜的話讓她不由自主擡頭與她對視,接着一陣帶着辛辣氣息的煙吐在她臉頰邊,“我曾經在追捕毒枭時闖進一間民宅,在壓力和有限時間內開了三槍,一槍打在窗戶,一槍打在沙發,一槍打在女主人的額頭上,”她以食指點在埃瑟絲的眉間,“毒枭逃了,我被逮捕拘禁,判刑十二年有期徒刑。”她将抽完的煙屁股扔在地上慣性用腳踩熄。

地下室只剩木材燒裂的霹啪聲。

“……我很抱歉。”埃瑟絲聽見自己擠出一道微弱的聲音,這個遺憾不知是對被槍殺的女主人,還是站在她身邊的昆娜。

昆娜聳了聳肩,一副确實如此且欣然接受的模樣。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埃瑟絲,從你踏進我家的那刻就很明顯,你對我的‘收藏’很畏懼,對嗎?我知道,那些沒有彈夾的槍擺在那确實有點詭異,而你顯然不想讓那些槍口對着你的朋友,”昆娜将她從地上拉起來,讓彼此能平視,“我可以不拿你去交換,或者該說不挑起槍戰,不過你得留下來,即使我是個被判刑十二年的警察,你同意嗎?”她的笑容在火光旁映着獨特的韻味,那頭被灰沾染的紅色短發,髒兮兮的面容,潔白整齊的牙齒和輕松坦然的淺笑。

選擇加入她或是回去陪葬。

埃瑟絲覺得她不能說話,至少不能說‘好’或任何肯定的句子。

于是她伸出右手。

昆娜挑起眉,大笑地與她握手,“哈哈!老爹說得沒錯,你是顆不錯的馬鈴薯。”

兩人走回客廳時老約翰咳得很嚴重,他躺在棉被底下用圍巾掩着嘴降低聲音,但劇烈抖動還是讓埃瑟絲看得不忍心,更別說昆娜。其實她們都知道,被喪屍咬到的人沒有辦法康複,至少那些被咬死的人從來沒好端端地活着。

老約翰被咬了,而且他也會變成喪屍無庸置疑。

埃瑟絲覺得眼眶發熱,在她厘清這種不舍前已經先落下眼淚,她捂着嘴背過身,正好和昆娜四目交接,她的眼眶也是紅的,淚水卻鎖在心底沒人看見的地方。

“他活不久了。”昆娜啞着聲音說着。

埃瑟絲移開目光,她不願同意這句話,然而死神想奪走他時沒有人可以阻止。

她們是人類,決定不了老約翰的生死,她們連赫諾病毒都無能為力。

“幫我個忙,樓上有些衣服還沒整理好。”昆娜拍了拍她的肩,讓埃瑟絲回避。

有些事情她得單獨和老約翰說,而且也只有她有這資格。

埃瑟絲垂着腦袋快速上樓,她将自己關在空曠的房間,跪在窗邊雙手交握。這個舉動從她母親死後再也不做,因為埃瑟絲不相信世界上有神時,一切都顯得毫無意義,但今晚,只有這個時刻,她願意為老約翰祈禱。

“偉大的父神,願您的天使帶領約翰·格雷科的靈魂前往您的國度,願他的靈魂在天堂能得到安息,我真摯、卑微的祈求您帶領約翰,讓這個善良的使徒前往您的國度,前往天堂,乞求您……”

顫抖的身體緊繃得像琴弦,只要撥攏便會斷裂。

她口中念念有詞,直到樓下傳來一聲響亮的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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