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意外事故2
草地上有一些血跡,從車後座延伸至少年的腿處,常生有些慌張地檢查着,很快發現那是被座位的鋼條刺中的。
傷口有些深,血流了很多。
他想也不想地撕開自己的襯衣,将布條一圈圈地裹在傷口處,紮緊,但願能止住一些血,讓他來得及找人來救。
他自己的後背也在流血,胸口仍然很痛,不過那些可以忍耐,并且很快就會自行止住。
可是這個少年不一樣,他是普通人。
常生簡單地處理了一下杜紹言的傷勢,他沒有絲毫的猶豫,直接将少年拉到自己背上,背心的傷口被壓得一陣猝不及防的劇痛,常生忍不住呻吟了一聲,他立刻咬住嘴唇忍住,扶着旁邊的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杜紹言和他差不多高,已經不是小孩子的體重,少年的身體直接壓在他的傷口上,同時讓他的肋骨發出被擠壓的聲響。
管不了那麽多了,常生咬緊牙關,他拼命地撐住身體,努力往坡上爬。
路坡有些陡,疼痛感讓他視線模糊,他背着一個人的重量,身體止不住地往下滑,他一只手抓住杜紹言的胳膊穩着他的身體,另一只手緊緊地抓住坡上的樹,拼命地借力往上攀行。
這段坡沒有很長的距離,但他覺得仿佛有一座山的高度,層層虛汗漫上全身,他不知道從後背流下的是血還是汗。
後來他自己都不記得是怎樣爬上那個坡的,只記得爬上來之後他站在路中間不顧一切地攔車,太陽很烈,風吹在傷口上很痛,扶着樹的手掌全都磨破了,風沙裏含着血腥的氣味,他只有一個念頭。
一定要救他。
——
杜紹言醒來是半天後的事,常生趴在他的床邊正看着他,一見他醒立刻沖着病房外叫:“他醒了!”
杜紹言轉動着眼睛,他立刻回想起出事前的一切,意識到自己出了車禍:“我死了?”不對,死了怎麽能感到痛,馬上改口:“我在哪?”明顯到處都是白的肯定是醫院,馬上改口:“我怎麽了?”
常生低頭望着他:“受傷了。”
“我知道,我……”杜紹言感到腿僵硬地伸不直,他低頭望去,被子蓋住了腿,看不清怎麽了,他擡頭看常生:“我腿不會殘了吧!”
“沒有沒有。”常生趕緊說道:“流了很多血,醫生已經把傷口包起來了。”
杜紹言這才看到常生手上的白色繃帶:“你怎麽了?”
“我沒事,”常生把手舉起來:“醫生包好了,不礙事。”他停了一下,低聲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杜紹言轉動着頭,問道:“你沒事我沒事,我家司機呢?怎麽沒看到他?”
常生沉默着,杜紹言望着他,又問了一遍:“他呢?”
這時幾個醫生護士沖進來給杜紹言檢查,常生被他們擠到一邊,少年的眼光穿過人群縫隙,他直直地望着常生:“他呢,司機呢!”
一個醫生邊挂聽診器邊說:“你說車裏另一個人?送來的時候就已經失去生命特征了,你別亂動,讓我們檢查。”
杜紹言愣住了,他反問道:“你是說他死了?”
“是的,”另一個醫生口氣平淡地說道:“你運氣很好,沒傷筋動骨,大腦和內髒也沒大礙,就是腿上失血較多暫時活動不方便,很快就能康複。”
杜紹言像沒聽到他的話,眼神呆滞。
醫生檢查完之後離開病房,常生坐到少年床邊,他想着安慰的措辭,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樣安慰。
任何言語在生命的逝去面前都蒼白無力。
杜紹言望向他,半晌說:“明明之前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
“世事無常。”常生輕聲地說,停了一會又說:“送我們來的車子報警了,你的家人正在趕來,你不要怕。”
“我不是害怕,”杜紹言垂下眼睛:“我只是突然覺得,生命太脆弱了……死亡原來這麽近。”
他不再說話,褪去平時乖張的模樣,此刻安安靜靜的樣子像受傷的小動物,常生覺得他還是個孩子,這讓他非常的不忍心,以至于他原本打算馬上離去的念頭動搖了。
“人生就是這樣,總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有些人很年輕就意外離世,有些人活了很久卻……”常生停下話語,他又嘆了口氣。
杜紹言沉默着不再說話,常生在他身邊坐了一會,起身走出病房。現在他們在離出事地點最近的鄉鎮醫院裏,從走廊窗口望出去,他可以看見不遠處的青山綠水。
相比與正常人的壽命,這些自然景物才是永恒的吧。常生默默地看了會風景,聽到有人的腳步聲從走廊盡頭傳來。
他轉過身,看見一個醫生帶着兩個穿制服的交警大步走過來,醫生走近了說:“交警來了解一下情況,”又介紹:“這位就是送人來的……呃,還沒問你怎麽稱呼。”
常生不自覺地後退一步:“我叫常生。”
醫生将他們帶到鄉鎮醫院的辦公室,閑雜人等回避之後,一個瘦高的交警禮貌地說道:“常先生你好,我們交警隊剛才勘測過事故地點,有些問題要請你配合回答一下,”他停了一下:“方便的話,出示一下你的證件,身份證。”
“沒帶在身上,抱歉。”常生有點不安地回答。
另一個胖一些的交警接着說:“哦?你和事故車輛,以及車上一死一傷的兩個人,是什麽關系?”
“我坐順路車。”
胖交警皺起眉:“不認識?”
常生趕緊搖頭:“受傷的孩子我認識,叫杜紹言,另一個是他家司機,我是第一次見。”想想又補充:“我在路上碰到他的車,那孩子好心載我一路,想不到……”
瘦高交警嗯一聲:“我們發現事故車輛有嚴重撞擊的痕跡,你描述一下當時情況。”
常生努力地回想着:“嗯……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怎麽回事,突然撞了一下,車子就翻了……”
胖交警打斷他的話:“你看到肇事車輛了嗎?”
“看到了。”
“什麽車?”
常生回憶着:“一輛很大的車……”
胖交警又打斷他:“我問的是什麽車!”
常生被他吓得停頓了幾秒:“應該是……貨車。”
“車牌?”
“沒看到。”常生搖搖頭:“真的,太快了。”
兩個交警交換了一個眼神,瘦高交警又問:“我覺得有點奇怪,你坐順路車說明事發時你在車裏,車輛損壞地那麽嚴重,為什麽你現在好好地站在這裏?”
常生愣了一下,瘦高交警接着說:“我問過送你們來的車子,那位司機說你當時站在馬路中央求救,還背着傷者,你沒有受傷?”
常生反應過來,他舉起包紮着紗布的手:“我手已經處理好了,還有背上有刺傷,醫生也都幫我處理了。”他沒有說肋骨的斷裂,因為他不想惹來更多的麻煩,而且,他的肋骨正在恢複中也不需要醫生的救治,至少現在疼痛感已經消失了,“大概我運氣很好,坐的地方沒有什麽大撞擊,沒有重傷。”
“哦,我不是懷疑什麽,只是覺得蹊跷,看來你福大命大,”瘦高交警合上記錄本:“現在我們要去向傷者了解一下情況。”
兩個交警轉身要走,常生遲疑了一下叫住他們:“等一下。”
“什麽事?”
“那個孩子,他受傷才醒,他受到驚吓現在情緒很低落,”常生鼓起勇氣說:“能不能遲一些再問他事故的事?”
“這個我們會考慮的。”兩個交警點點頭,離開。
常生松了口氣,他還是和從前一樣,對與官家人打交道感到莫名的恐懼。
他又在辦公室裏坐了一會,剛才的醫生走進來,邊喝茶邊問:“交警問完了?”
“嗯。”
“傷者家屬已經來了,正給他聯系轉院,”醫生随口說道:“你要不要一起轉。”
“這麽快就來了……”常生看看手:“我,我不用了。”
“你傷勢不輕,來的時候我檢查過,傷的手和背心出血量都不小,我們小醫院處理不了太複雜只能先止血包紮,我建議你還是一起轉到大醫院去檢查一下,留下後遺症就麻煩了。”
“謝謝醫生提醒。”常生笑一下:“真的不用了。”
“不過我看你臉色是比剛送來時好很多,”醫生也不勉強他:“你運氣不錯,要害一點沒傷到,那個杜家的人也沒傷到。”
常生有點腼腆地笑,不知道該說什麽,醫生又說:“我也是剛才知道,原來受傷的孩子是杜家的人,你怎麽不早說。”
“杜家的人?”
“你不會不知道吧!”醫生反而吃驚:“你不知道你坐的車子是杜家的?”
常生是真不知道:“杜家?我只知道他叫杜紹言。”
“不會吧,”醫生搖搖頭:“難怪我聽你口音不像本地人,杜家即使不算全市最有錢的人家也算之一了,開制藥公司的,做我們醫院這行沒有不知道他家的,早知道是杜家小兒子在我們醫院,我們早就開最好的病房給最好的醫療了,杜家一高興投資我們個住院樓就賺大了!”
常生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難怪那孩子一副少爺驕傲的做派,原來如此。
“不管怎麽說是你把杜家的小孩送到醫院的,我猜他們一定會好好感謝你一番,至少幾千塊錢少不掉,”醫生感嘆:“鄉下人也有走大運的時候啊。”
在他看來這個灰頭土臉的三十歲男人不過是個普通的鄉下男人,常生并不介意他口氣中的輕微嫉妒和嘲諷,他點點頭:“那我走了,謝謝醫生。”
他并不是為了得到報酬才在車禍關頭不顧一切用身體護住那個少年,他僅僅是下意識的動作——不想見到身邊有人受傷或者死去,反正他除了疼痛之外并不會損失什麽,會去救人在他眼裏就是一件理所當然沒什麽可稱贊的事。
相反他甚至害怕別人會對他感激,他害怕別人會注意到他,害怕別人發現他和其他人不同。
他只想自己像一個背景,只需要靜止地被放置,被遺忘。
——
常生朝杜紹言的病房走去,他在走廊裏猶豫着,想着怎樣對他開口說要離開。
然後他看見病房門口站着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人,正在和剛才的兩個交警交談着,表情嚴肅。
常生猶豫了,既然那個少年的家人已經來了,他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可是他覺得他應該當面和他說一次告別,去年的不告而別讓少年很介意,他不想他再介意一次。
他想了想,慢慢走過去,男人也看到他了,客客氣氣地問:“你是常先生?”
胖交警替常生回答:“他就是常生。”
男人點頭:“我是杜守信,是律師,”又說道:“也是杜紹言的叔叔,感謝你将我侄子送到醫院。”
“那沒什麽。”常生幹巴巴地答道。
杜守信很禮貌,但這種禮貌更多地含有高高在上的疏離,常生能感覺的出來,這比杜紹言的不甚禮貌更讓人不快得多。
“你留下聯系方式,錢會讓秘書開支票送給你。”杜守信接着說道。
“我不是來要錢的。”常生望着緊閉的病房門:“我和那孩子告個別就走。”
“哦,對了,你還受傷了,”杜守信看到常生手上的紗布:“醫藥費我會全包……”
正說着,門突然開了,一個女人站在門口:“是常先生?”
杜守信解釋道:“不好意思聲音太大打擾到哥和嫂子,他馬上就走。”
“不用,紹言正說起他,”女人一笑:“常先生請跟我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