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意外事故1
常生望着兩個少年的背影直到消失,轉身回到雜技團的車邊繼續收拾,班主吳商從背後遞給他煙:“抽不?”
常生搖搖頭:“你平時也不抽的。”
“團要散了,多少有點情緒。”吳商笑了笑,手指夾着煙指指不遠處正一起收拾的小紅小麥的背影:“這兩小混蛋,好上了就要走了,才跟了我三年不到。”
常生也望過去:“他們能在一起也挺好的,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我開玩笑呢,”吳商抽口煙:“我搞這個前前後後十六七年,從學徒到班主,來來回回換了七八撥人,散多少次了,早習慣了。”
常生笑着看他:“你什麽時候也該安定下來呢?”
“這次散了我也有打算,我十幾年沒回過老家了,是時候回家看看,”吳商反問道:“你呢?”
常生很自然地說:“我想去大點的地方,人多的地方。”
吳商點頭:“也對,你不想別人注意到你,小地方人少不方便。”
常生驚了一下,吳商接着說:“我沒說錯吧?”
“你……”
“別瞞我了,我和你認識有十年了,”吳商眯着眼睛:“十年前我是年輕小夥你是這個樣子,十年後我三十好幾你還是這個樣子,一點變化都沒有,咱兩身邊的人換來換去,但我可一直看着你呢。”
常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沒事,這麽多年我見過的人多了去了,中國這麽大這麽多人奇人異事我這種走江湖的早就見怪不怪,誰沒點秘密,”男人笑着拍拍他的肩:“我不會問的。”
“……”常生沉默了,半晌低聲說:“謝謝。”
“咱老哥兩客氣什麽,”吳商邊抽煙邊問:“剛才和你說話的小孩是誰,你在這裏還有熟人?”
“不是熟人,”常生搖頭:“去年見過的,你忘了?”
“去年……哦!我想起來了!”吳商恍然叫道:“我說怎麽看着眼熟,小孩子一年一個樣,那小孩長高不少我一時沒認出來,原來是去年差點砸場子那小子,眼眉鋒利一點都不可愛,一看就是刻薄樣!”
“別這樣說小孩子。”常生想了想:“他說他叫杜紹言,我正好把表還給他。”
“什麽表?”
“他給的。”
常生把表拿出來給吳商看,吳商驚嘆道:“靠SWATCH,多大點小孩戴這種表,他就十幾歲吧,诶,他為什麽把這麽貴的表給你?”
“他說不想欠我,”常生不願多說:“無功不受祿,我不會要的。”
——
杜紹言還沒被人拒絕過,憋了一肚子氣,誰知第二天給出去的手表又回來了,計叔把表捧着還給他:“外面有人說這是小少爺手表。”
“誰還來的!”杜紹言又要發火。
“一個這麽高的男人,挺瘦。”計叔比劃着,又說:“小少爺把表弄丢了?”
“不要了!”杜紹言抓過手表,用力扔進荷花塘裏。
什麽人啊,好歹不識!虧他還惦記了一年他是死是活。
沒過兩天城裏打電話來要接他回去,杜紹言也覺得無趣就同意了,第二天中午家裏的司機開車到了外婆家門口,收拾完成的杜少爺坐進車裏,對外婆告別。
“路上小心啊。”老人拄着拐杖看着車窗後的外孫。
“知道啦,外婆回家吧,我明年再來看您。”杜紹言把手比在耳邊:“我回去給您打電話。”
小夏對他不斷地揮手:“少爺我給你寫信哦。”
“知道啦知道啦,我給你回信。”
車很快開起來,車後揚起一片塵土,很快杜紹言就看不見外婆家了,鄉下的公路不算寬闊,兩邊都是郁郁蔥蔥的樹木,遠處峰巒起伏。
司機邊開車邊說:“這邊風景真漂亮,難怪小少爺每年都回來過暑假。”
杜紹言坐在車子的後座,頗有自豪感地說:“當然,這是我媽媽的家啊!”
司機笑,杜紹言又說:“這次是我爸要我回家學習吧?”
“好像是夫人想小少爺回來,說是報了個法語提高班,要大少爺和小少爺一起上……”
“什麽夫人,哼,那種女人。”杜紹言憤憤地打斷司機的話:“才嫁進我家幾年你們就把她當夫人?她算什麽玩意!”
司機搖搖頭:“小少爺你這話說的就有點沒大沒小了,不管怎麽說她總是你名義上的媽……”
“我呸,那種女人不配當我媽!在我爸面前一套背後一套,兩面三刀惡心得要死!”
正說着,車開過一個男人的身側。
從後視鏡裏杜紹言看清了男人的臉,是常生。
他在這裏幹什麽?杜紹言想着拍前排司機的肩:“停車。”
司機哦一聲,停下車,杜紹言探頭往外望望,常生正低着頭走着,沒看見他。
這條路很偏僻,很少有過路車經過,他恐怕得走很長很長的路才能搭到車,其實可以順路載他一程……憑什麽要載他!杜紹言回過頭:“開車。”
“哦。”司機把車重新發動。
後視鏡裏常生的身影越來越遠。
好像自己有點忘恩負義,那個男人救過自己的命啊……
“停車。”
不過他當着小夏的面拒絕自己的好意,太不知好歹了,還把手表也換回來,送出去的東西又拿回來太不給面子了!
“開車。”
但是手表是自己自願賠的,是自己弄斷別人挂件繩子在先……
“停車。”
“少爺你到底要怎樣啊……”
可是他的确很不領情,算了算了,我怎麽能和一個鄉下玩雜技的計較!
“我說停車!”杜紹言拉開車門站出去,大聲叫道:“喂,常生!”
常生擡起頭,一眼看見他,他先是愣了一下,快步走過來:“是你啊。”
“你去哪,我帶你吧。”
“不用麻煩了,我走一會也到了。”
看吧看吧不識好歹又來了,杜紹言指指前方空無一物的路:“我的視力範圍內完全看不到前面有什麽目的地。”
常生有點尴尬:“還有幾裏,我怕太麻煩你。”
“又不是我開車,麻煩什麽。”杜紹言鑽進車裏,擡頭看他:“你到底來不來?”
常生想了想,也坐進車裏,不住地說:“謝謝,謝謝,真是太麻煩你們了。”
司機回頭說:“帶你不麻煩啊,就是我家小少爺剛才一會叫停車一會叫開車的有點麻煩。”
杜紹言罵道:“外人面前胡說什麽,一點規矩都不懂!”
常生隐約猜到一些,更加尴尬,司機不敢再說什麽,眼睛盯着前方開車。
杜紹言也覺得有點失态,掩飾般地咳嗽兩聲,轉頭望着車窗外。
車開得飛快,夏天的濃密樹蔭映在車窗上快速往後退去,左側的道路邊是溪水潺潺,右側的道路邊則是小山坡,開了很多茂盛的夏花。
“這裏環境真好,”杜紹言突然開口:“老了到這住不錯。”
常生坐在他身邊的座位上,也望着車窗外:“是啊,我以前住過這裏。”
“你住過這裏?”杜紹言看向他:“怪不得你知道河裏水深,不早說。”
常生笑笑:“住在這附近,具體是哪裏現在看不出來了,這裏變了很多。”
“這種鄉下地方哪裏有變化,我年年來都一樣。”杜紹言搖頭:“城市裏變化才叫大,幾年一個樣,你去過城裏沒?”
“呆過一段時間,不過好像不太适合我。”常生說道。
杜紹言反問:“那你之前還說想去大點的地方?”
常生點頭:“總要慢慢适應。”
兩人說到這就沒話說了,只好沉默,司機突然轉頭問:“你要去哪?”
常生哦一聲:“我準備到前面鎮上,大概還有十裏路,那邊竹器廠現在招工,我打算去試試。”又向杜紹言解釋:“茶園的事,謝謝你的好意。”
杜紹言甩甩手,老模老樣地說:“算了算了,人各有志。”
常生見他小小年紀說話一副大人樣,有點想笑,又忍住了說:“手表,你家傭人給你了嗎?”
他一提杜紹言就想起來了,沒好氣地說:“我把它丢了。”
“丢了?”
“送出去的東西我不可能再收回。”
“啊?”常生不無惋惜:“手表很好啊,那麽貴。”
杜紹言懶得理他,常生又說:“唉,賺錢不容易,怎麽就丢了呢,父母給你買就更不能丢了,受之父母……”
“你好羅嗦。”杜紹言打斷他的話:“我看你年紀不大腦筋這麽死板,給我了就是我的,我的東西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而且都怪你不要,你收了它還能發揮作用,結果你把它送回來。”
常生被他搶白一通,也不反駁,只笑,在他看來杜紹言實在是個太小的孩子,他也不會和他計較。
車子開過一個彎,開上一座石板橋,橋下流水嘩啦啦,兩邊的景色移動着,像變幻的彩色相片。橋面不太平整,小汽車有些颠簸,杜紹言一會又說:“你去年到底是怎麽走的?我為什麽沒看到你。”
“我東西掉了急着找,就在水底摸索,不知不覺就走遠了,”常生解釋着:“水流又急,我來不及和你打招呼,是我沒考慮好。”
“算了,過去的事,”杜紹言想想又說:“不過你水性也太好了吧,我一會回頭找你就不在了,河面也沒看到你。”
常生擺擺手:“水性一般,就是能閉氣時間很長。”
“我想起來了……你好像練過氣功,”杜紹言其實不太信奇人異事,半開玩笑地說:“莫非是真的?”
常生卻好像有點不知所措,半天才點頭。
杜紹言覺得這個男人樣子有點怕羞,他笑了笑:“你多大年紀啊?”
常生像吓了一跳:“啊?”
“我覺得你起碼有三十歲,但是問你問題又好像很膽小怕回答錯……”
杜紹言的話突然中斷了,車輛突然往一旁急拐彎,巨大的離心力使他的身體往車門邊撞去。
從前座的縫隙裏,他看見迎面開來的大貨車急速靠近,并且完全沒有減速。
他來不及說什麽,只聽到一聲劇烈的撞擊。
緊接着是無底的黑暗。
從路面沖出的汽車失去重心,翻滾着向路坡下滾落,它不斷撞擊着地面,每一聲都巨大而沉重。
——
車禍發生的一瞬間常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本能地借着沖力撲過去護住撞在車門上的少年,用身體為他擋着接二連三的撞擊。
他同樣感到害怕,他閉着眼睛緊緊地抱住那個少年,用手護住少年的頭,他知道那是人的重要器官,不能接受重擊。
天旋地轉,其實并沒有維持太長的時間,或許只有短短十幾秒。
一切平靜下來。
常生慢慢睜開眼睛,感到背部的劇烈疼痛。他轉過頭望向後背,有從前座伸出來的座椅鋼條刺破背心,他感到有溫熱的液體流出來,還有胸口,沉悶的疼痛感似曾相識,似乎是肋骨斷裂,他咬着嘴唇忍住疼痛,急急忙忙地看懷裏保護的少年。
杜紹言閉着眼睛,像失去了意識。
常生發現自己護着他的頭的手掌上有大片的淤紫,汽車翻滾時的撞擊太重了,手掌并沒有發揮很好的緩沖。
常生動了動胳膊,小聲地叫他:“你怎麽樣?”
少年一動不動沒有回答,常生小心地伸出手試了試他的呼吸,松了口氣。
看來他昏過去了,常生爬到座位另一邊,車門變形得很嚴重,他拼命地用力才推開門,他一用力前胸就更加疼痛,斷裂的肋骨像要刺穿胸口。他咬緊牙關忍着痛,努力抓起少年的胳膊,将他半背着拉出已成廢墟的汽車。
坡底是柔軟的草地,常生将昏迷的少年放平,然後他撲到車駕駛座的車門處,準備把司機拉出來。
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徒勞的。
剛才還談笑風生的人已經成了失去生命的空空軀體。
常生覺得心一沉,他活了很多年,見過無數的失去身體的軀體,但他仍然做不到無動于衷。
他捂住嘴後退了幾步,還不是悲傷的時候,他還要救那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