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咦,好酸
衆人一噎。
所以陸星舟到底何時來的?
是一早便來了,那又為何不出來?
是想縱容虞琅用黃符禁了他們的嘴嗎?
念及此,冷繁等人心頭一涼。
人人只道陸小師兄溫潤脾氣好,但劍修又豈是好拿捏的?
虞琅已經習慣了陸星舟神出鬼沒,倒也沒有太多意外,只順着話頭道:“教谕說得是,我的确有苦衷。只是冷師兄等咄咄逼人,我有話難言,實在沒辦法才用了禁言符。”
她聲音似乎滿腔委屈,但唇邊兩顆梨渦若隐若現,和眼中迅速略過的小小得意和狡黠,又無聲吐露着少女打着別的主意。
于是陸星舟故作意外地看向冷繁和方清菡,又失望地搖搖頭。
禁言符留在臉頰的餘韻已經像是一記耳光,眼下冷繁哪裏肯再聽虞琅胡言亂語,才要開口,卻被明煙煙搶了話。
圓臉少女煞有介事地舉起手,大聲道:“我作證,的确如此!”
虞琅對明煙煙安撫一笑,繼續道:“聽方師妹說,邱師弟去為她找浮傘遮陽了。”
冷繁輕嗤,竟是說這個。
他當虞琅真的轉性了,說到底還是為了邱師弟。
只因邱師弟屬意方師妹,虞琅就要遷怒方師妹嗎?
拈酸吃醋,當真小肚雞腸!
陸星舟沉默着看了虞琅半響。
然後半真半假的笑意更深,意味不明道:“哦。是嗎?”
剛熬到禁言符失效的萬仞劍靈嘿嘿一笑:“咦,好酸。”
然後又被貼了一張禁言符。
虞琅似乎沒察覺到其餘人的神色,只一副真誠地迷惑道:“我聽過,劍修涉血海,斬黃沙,卻從未聽說劍修練劍打傘。方師妹這……”
明煙煙立刻快樂地找到了新的華點,化身豌豆射手開噴道:“對呀,方小師妹,要養傷就回峰好好養,大家是來上課的,可不是來照顧你的!”
饒是冷繁也不由得頓住思考。
在場的都是劍修,自然知道劍修之道,應該心無挂礙。
若連在抱樸上課都是不堪重負,那方小師妹,或許真該回去養傷……
陸星舟對方清菡謙和笑笑,語重心長道:“方師妹,凡修行不可急于一時、一事。劍術課變數種種,不如做好準備再來。”
陸星舟沒有直說,也跟直接趕人差不多了。
冷繁等人本就擔憂方清菡身體,又對陸星舟有一份崇拜,當即果斷道:“小師妹,好好回去養傷吧,師兄們明日就去看你。聽話。”
方清菡傻了。
她還要在此等待機緣呢,怎麽就在師兄們簇擁下,被推着送回去了?
邱之緯剛找到遮光浮傘回來,便看到這樣一幕。
并順勢被一群師兄師姐托付了方清菡,殷切囑咐他将小師妹好生安頓再回來。
剛來就被同門趕走的邱之緯:“?”
竹廊口上推推搡搡,卻沒注意到白衣劍修已然緩步踱至矮山之下。
陸星舟并不多話,只将手在半空輕揮,白色衣袍之上符文時隐時現。
忽得,和光谷來時的腳下竹廊、頭頂花架、流水和落英仿若都成了一副懸浮的山水畫卷。
随着一股純淨靈力拂過,以假亂真的幻境恍然被揉碎,凝成桃核大小的靈石。
冷繁面色一變,像是鼓面上的紙片般匆匆向後翻飛,自幻境中飄然站定,才訝然地看向低矮青山之下的陸星舟。
只看到那白衣劍修廣袖落定,露出的眉眼渺遠如水墨山水。
幾顆淡木色靈石出現在他掌間。
陸星舟揚手輕揮,靈石如星鬥四散,那竹廊花水複現。
藤蘿花朵落在他袍尾,伴着脆聲化為瑩瑩光點,陸星舟執劍看向瞠目的衆人,淡笑道:“入和光谷時,所見所感,皆為幻境。你們可知幻境可為何所化?”
這便是開始上課了。
衆人趕忙将方才種種抛在一邊,挺直腰板,正了臉色。
虞琅最先反應過來,垂眼想了想,舉手回答道:“除卻人、妖、魔族的七魄之中喜、怒、哀、懼、愛、惡、欲執念所化,和五行自然化身的幻境外,高階修士可憑單靈力、靈識搭建逼真幻境。”
其他人哪裏肯被虞琅搶了風頭,趕忙搶白道:“另外!低階修士還可以借助靈材塑造幻境!”
陸星舟點點頭,解釋道:“若依托符紙、靈石支撐幻境,則幻境亦為法陣。尋得陣眼,自可破陣。”
下首衆人紛紛答“是”表示受教,卻隐隐疑惑劍術課為何要從幻境常識開始。
陸星舟察覺衆人惑然神色,卻不打算作答,只令開話頭,道:“劍招并不在多,卻在精專。能學透一招,自然掌握千萬變化。浮躁貪婪,反會一竅不通。所以,我只教一招。”
在衆人開始議論前,陸星舟又道:“掌門真人與抱樸山長決定,由我在劍訣課上選出一人,出仙宗歷練。今日誰學會了這招,便可同行。”
此言似水珠落入沸油,一衆修士心中沸騰歡喜。
能跟陸星舟這樣經驗豐富的修士出宗歷練,必定受益匪淺,又有掌門和山長安排,自然妙寶暗藏。
對于這些金丹之下的修士而言,足可稱得上是機緣了。
陸星舟不再多話,瞬間,溫潤眉眼帶上劍修銳氣,引萬仞劍出鞘,單刀直入道:“看好。”
語畢,緩緩擡手,劍招起。
衆人皆知陸星舟在伏星仙宗外實戰豐富,當下更是心奇這一招與那些老學究講得有何不同,又會比劍譜精妙幾何?
倏而,幻境中的紫、粉花瓣如受所感,似暴雨,在陸星舟身後驟然落下。
白衣劍修執劍而舞,并無劍光分化或曲折迂回,僅是直直斬去——
劍鋒上湧出磅礴的藍色靈力,重重錘擊落地,幻境之中水光逆行,水聲四起。
水柱揚花,自平地起,直沖半空。
衆人屏息而視,沒想到這樣平平無奇的直斬居然有如厮威力!
等水幕落下,樹藤斷枝化為流光暈染散去,竹廊之上片片劍痕終是出現在衆修士眼前。
劍招收,虞琅模仿劍招而動的手腕也緩緩落回身邊。
明煙煙讷讷道:“這也……太厲害了吧。”
冷繁默然不語。
他也是劍修,自認看了不少劍譜,卻未見過這樣的一招。
看似悍勇的直斬,實則每一瞬中,陸星舟的手腕都在微妙地轉變角度,這才有了四周噴散狀的劍痕。
的确,這招或許不如劍譜之中的招式優美典雅,但這種實戰中領悟而生的劍招,本身更有一種目空一切的意氣風發!
還有不少人看着劍痕,暗暗贊嘆一句好家夥,壓着聲音道:“這陸小師兄搬來這幻境只為了留下劍痕,不愧當世無雙,好大的傲氣!”
只有虞琅隐隐覺得不對勁。
這幻境,恐怕另有玄機。
因為據她所知,陸星舟沒這麽無聊。
而陸星舟斂起廣袖,道:“是否有人學會了?”
這下輪到衆人沉默。
剛才只顧着眼花缭亂了,怎麽可能學得會?
這陸小師兄自己天生劍心,卻也把別人當做天才了嗎?
可是,那高挑的少女竟手握翡景劍,從容向前一步。
虞琅不急不躁道:“我可以試試嗎?”
見陸星舟颔首,虞琅這才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剛才陸星舟的每一次轉腕落腕,在腦海中再一次回轉。
然後,她随之出劍——
起勢、出劍、直斬、劍落。
才凝固出的幻境之花再度浮動,剛平靜的竹廊水流再次奔湧,于冷繁等人驚豔錯愕中,她緩緩睜開眼睛,不确定地看向陸星舟,等一個答複。
剩下的劍修都麻了。
虞琅怎麽學得這麽快??
這他媽陸星舟和虞琅是對了什麽天玑峰的暗號嗎?
陸星舟垂視片刻。
他看着少女細白的手指無意識地握緊劍柄,杏眼波光潋滟,壓着一點點緊張和期待。
少女不自知的嬌俏神色,反倒最易教人心軟。
陸星舟頓了頓
然後鐵石心腸道:“只學了六成。已經不錯。”
剩下的劍修已經傻了。
都這樣了才六成嗎?我不信!
虞琅卻并不失望,她那一劍的威力的确遠不及陸星舟,能有六成已經出乎她的意料。
念及此,她抿唇淺笑,道:“多謝教谕指點。”
陸星舟淡笑點點頭,又看向衆人,道:“現在學不會也無礙,今日之內,有信心者自可來林中尋我。”
此生落地,就見他劍指一并,引決起風,禦劍向青山而去。
風過時,矮山變得缥缈,靈霧無端而生,他一身月白融化于山中霧裏,不過眨眼功夫,那一片遠山又似陽光下的海市蜃樓漸漸散去,留下一片高低錯落的濃林。
居然是另一個幻境!
和光谷中修士們也顧不得驚嘆,只紛紛看向那竹廊上的劍痕。
冷繁等人本想着向虞琅求教,但又拉不下臉,一邊暗怨虞琅不主動給大家講一講劍招,不夠友敬同學,一邊舉劍苦揮。
他可是也是雙靈根,雖渾濁些,但總不可能輸給虞琅!
冷繁有了鬥志,竟幾下也掌握了劍招大勢。
而虞琅已經隐約察覺到自己是在哪一個位置力度不夠、角度不準确,先給明煙煙等人耐心講了要點後,又開始一遍遍揮劍練習。
“虞師姐,這種劍招怎麽可能學得會?別白費功夫了。”
耳側落下低啞怯懦的聲音。
虞琅側眸看去,正對上瘦高的谷開城。
他才碰到虞琅的視線,就像暴露在陽光下的老鼠移開眼睛,改為有一下沒一下地輕睇她,聲音悶悶,好像怕說話聲音大了打擾到誰一般,道:“你看,冷師兄天資聰慧,已經快學會了,渾濁雜靈根肯定比不過人家雙靈根啊。”
谷開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湊上來找虞琅。
大概是他身為渾濁三靈根已經放棄了劍招,看到虞琅如此勤勉練劍,便煩躁,想要她和自己一般識時務地放棄才好。
虞琅認得這道影子似的灰敗修士,若有所思。
好像叫谷開城,雖也諷刺過她,但好像剛才在袁一平面前,有幫她說過話。
谷開城被虞琅過分清澈澄亮的眼睛看得心虛慚愧,剛要習慣性地讪讪蹲到旁邊熬到課程結束,忽見虞琅又開始揮劍。
同時,她說:“谷師弟,不論在哪個世界,天才總是少的。大部分人都是資質普通……或者說,平庸的。”
谷開城低頭暗暗咬牙。
她同為廢物,也要羞辱自己嗎?
虞琅不停地揮劍,不再看他,道:“但那又怎麽樣呢?誰又說過大道坦途,只有天才能走?每個人都有不可取代的位置。”
這不是風涼話。
只說她自己,從前荒廢修劍,縱然她真的有可能靈根不俗,卻也同樣毫無精進、人人看輕。
且,修真界不乏笨鳥先飛的修士。飛星劍宗的掌門便是三靈根,現已靠近大乘之後的問天境。
谷開城停住腳步,擡頭看着虞琅。
少女似是不覺得累,她淡藍色的袖子在一次次出劍中變成虛影,她的聲音還是不急不慢,淡淡道:“或許有人一次就能學會複雜的劍招,那又如何?我可以揮十次,十次不行,就百次,百次不行,就一直練到學會為止。”
她蓄滿劍意,擡手前,轉眸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我偏不信,大道只有天才可行。我偏不服,世上有任何不能反抗的注定。我偏要掙出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