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陸星舟掉馬-上
聽了陸星舟的話, 晏齊也心中好奇,側過頭來。
而在大通寶樓後門的陰濕小巷裏,那帶着黑色兜帽的詭異人影, 藏于袍下的枯萎焦枝樣的手掌凝出黑氣, 擡起猩紅的眼睛,透過後牆上窄小的窗口, 看向虞琅。
此時,虞琅只覺自己進入了結界之中, 大通寶樓中稀稀疏疏的客人來往、邱之緯對朱掌櫃喋喋不休的問話, 都被屏蔽在外。
只剩下懷疑的目光, 和隐約的危險氣機。
陸星舟倒不出聲催促, 但他沉默的注視本身就是一種施壓。
他真切地看着虞琅圓圓的杏眼閃過忌憚。
少女似乎無話可辯,只有神色緊繃如遇到惡獸的兔子。
怕他了?
他手指敲擊着萬仞劍, 可突又覺得無趣和煩躁,他有剎那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态度對待虞琅,或者希望被虞琅如何對待, 忽見少女神色動了動。
然後她那雙眼睛又彎成了明亮的弦月,啓唇輕聲道:“原來抱樸學堂沒有教耳中虱嗎?我是聽虞虹岚師姐講的。她常年在仙宗外做任務, 總是知道許多新奇東西。”
晏齊單純, 馬上很佩服地說:“早聽說過玉清峰大師姐虞虹岚的威名, 真是名不虛傳!”
陸星舟眯了眯眼。
伏星仙宗皆知玉清峰虞虹岚頻繁在外處理妖獸、奇遇不斷, 而她虞琅與虞虹岚親近, 要說虞虹岚把珍奇妖獸當做故事講給虞琅, 的确沒有破綻。
但這不代表他完全相信。
虞琅壓根沒有奢望陸星舟全信。
能讓陸星舟将信将疑就足夠。
虞琅倒也不怕這番說辭被戳穿。
因為虞虹岚出門做任務後, 總會給她帶些孤本話本解悶。
要是陸星舟真的會去追究,到時再推脫說記錯了,并不是虞虹岚講的, 而是從某本話本看到的,也沒有大疏漏。
虞琅有了底氣,拍拍胸口,看了看晏齊,再看了看陸星舟,困惑道:“小師兄,這件事情讓你很在意嗎?”
晏齊一頓。
是啊,小師兄那一句句問話,對溫文爾雅的小師兄來說,已經算得上咄咄逼人了。
所以小師兄他為什麽?
虞琅的話,倒真的出乎陸星舟意料。
既解釋了她方才失态的慌亂,又反過來試探他的情緒。
很聰明。
他想。
于是,他的笑容更加真誠體貼,甚至還就勢輕輕地、鼓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只溫聲道:“小師妹剛入玉清峰,卻屢有驚人之舉,有些好奇罷了。”
虞琅将信将疑地笑笑。
只是轉念想想,陸星舟非但沒有傷害她,還幫過她許多次,心裏悄悄多信他一分。
言盡于此,半真半假,陸星舟也不再糾結于這個話題。
他瞥了一眼吃力地舉着法陣的晏齊,道:“耳中虱性貪婪,鑽入人耳就是為了騙取錢財,或操縱人自殺,從而吸取人臨死前的怨念,可轉化為魔氣。”
他自袖中撚出一顆靈力瑩潤的上等靈石,道:“只要拿出一塊成色好的上等靈石,就能将耳中虱引出來。”
晏齊面露喜色,躍躍欲試,一不留神帶出方言腔道:“那我去找那些受金丹蠱惑的鄉親們,挨個引出耳中虱就行哩!”
虞琅搖搖頭,道:“不用這麽麻煩。一個地區的耳中虱由一名虱子王提供魔氣。那虱子王最早侵入人耳,再幫其餘耳中虱找尋意志薄弱的宿主。咱們燒死虱子王,其餘耳中虱就會因為魔氣枯竭死去。”
換句話說,按照原書劇情,把朱掌櫃耳朵裏的虱子王引出燒死,自然解了青榆府之危。
念及原書,虞琅又費解道:“但我也想不通,耳中虱與十幾年前被滅門的青榆府馮府有什麽關系。”
陸星舟看了她片刻,才道:“一試便知。”
三人對了神色,已經有了主意,再一齊看向仍在閑聊的邱之緯和朱掌櫃。
朱掌櫃言無不盡,将家中老父老母如何掏光積蓄支持他闖蕩,他又是如何從小夥計做到掌櫃的等事,同邱之緯一一道來。
不知何時,整個店鋪中客人都已經離開,寶光熠熠的屋裏只剩下伏星仙宗一行人,朱掌櫃幹脆将四人請到內堂招待。
才入屋,邱之緯終于得出空去看虞琅和陸星舟。
他多少帶些得意炫耀、等誇獎的意味,畢竟他從剛才一番話中又套出不少消息。
然後看到三人目不斜視地經過他,走向了朱掌櫃。
邱之緯:“?”
是我站得不夠高嗎你們都看不到我?
邱之緯還沒反應過來,便見陸星舟幹脆利落地将一塊上等靈石擺到朱掌櫃耳邊。
朱掌櫃精明的眼中閃過驚喜。
他做寶樓一行本就存熱愛之心,此時見到靈石情不自禁地誇道:“好成色,不似凡品!”
話才出,他高擡的淡眉忽而凝滞在一個奇怪的弧度,嘴也維持成誇張的圓形,仿佛有人将他點了穴似的定在原處。
本是狂喜神色,但那幾欲脫框而出的眼睛和張到了極限的嘴,反而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邱之緯察覺不對,正要拔劍而出,卻被晏齊按下,對着他輕輕搖了搖頭。
與此同時,陸星舟自指尖引出一股靈力,擊入靈石之中。
剎那,靈石因真正的金丹修士的醇厚靈力而閃爍出耀眼的光暈,靈蘊被激發而出,似春雨綿綿浸潤四下,令人經脈熨帖。
而在綿密靈蘊後,露出一張猙獰的臉。
“啊——!”
朱掌櫃發出歇斯底裏的痛呼,便是邱之緯這樣的修士聽了都吓了一跳。
若不是虞琅早一步在大通寶樓四周設下隔音訣,恐怕整條街的人都會被引來。
伴随喊叫,朱掌櫃極致狂喜的表情被極度痛苦的扭曲替代,他用力地抱住頭,痙攣的手指恨不得将腦袋摳出洞來。
晏齊眼疾手快,拿出一塊擦手的棉布塞住朱掌櫃的嘴,防止他咬了舌頭,卻不能阻止朱掌櫃的痛苦嗚咽一點點拔高。
忽得,當陸星舟再催發一波靈石靈蘊後,朱掌櫃的耳中終于浮現一個黑點。
然後,那黑點一點點探出頭,指甲蓋大小的黑甲身子在朱掌櫃耳廓中将現不現,只露出兩排長着倒刺的細腿和黃濁的紅色豆眼。
那東西久居朱掌櫃耳內,爬行間牽出一團黃色的絮狀物,其惡臭晏齊和邱之緯都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晏齊嗡着聲音一喜:“耳中虱出來了!”
接着,凄厲的嘶吼聲中,那耳中虱發出像是剛吞了一口濃煙的老翁般,嘶啞的絮念道:“是靈力!有靈力!抓回家給主人!給主人!回馮家!越多越好……”
旋即,耳中虱幾條腿搓撚幾下,彈身而起,如餓極了的野獸撲向陸星舟手中的靈石。
陸星舟不避不讓,只淡淡看向虞琅,啓唇道:“現在。”
虞琅迅速點頭,右手自袖中掏出黃符,左手點入靈力。
黃符之上顯出火光,如同火龍盤旋于符紙之上。
随少女一擲,符花火龍,在半空伸展身體,于耳中虱碰到靈石的前一瞬,将耳中虱徹底點燃。
嘔啞痛苦的嘶鳴,伴着哔哔啵啵的火燒聲,伴着滾滾濃煙,一點點吞噬耳中虱的屍體。
朱掌櫃痛苦止歇,渾濁的臭氣消散。
在青榆府處處,有不少人頭部閃過劇痛,他們甩甩頭,沒有發現耳中揚出的蟲屍,只是覺得神識一片清明。
邱之緯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幕,說不出心中的滋味。
有驚訝,有自愧不如,有不知對誰的羨慕,還有一絲被欺瞞忽視的不快。
面對虞琅時,還多了許多難堪。
邱之緯突得急躁地想要抓住虞琅的手腕,卻恰遇到少女側身,他不願放棄,更快地出手,卻被一襲白色衣袍擋住視線。
邱之緯仰頭,便看見陸小師兄翩若谪仙的背影,恰好擋在虞琅和他之間。
那背影像是一座遲早會被他翻越的山,将所有心緒變為不服的意氣。
而虞琅對這一切毫無所覺。
她聽着晏齊給朱掌櫃解釋來龍去脈,又見朱掌櫃感動不已,震聲道謝,終見朱掌櫃臉色一變。
他吞了吞口水,維持着拜謝的姿勢,良久,才擡起一雙渙散的眼睛,求助般看向衆人,聲音也在顫抖道:“各位仙長,要是金丹是假的,那我老父老母……怎麽會突然好了病呢?”
聽朱掌櫃終于意識到關鍵,虞琅嘆息一聲,道:“煩請朱老板帶我們去看看令尊令堂吧。”
朱掌櫃聲音帶上緊張的哭腔,道:“哎!好!”
卻不等他挪步,衆人身後的小門先被一雙枯癟的手推開,門後走出兩位慈眉善目的老人。
一老太身着錦袍,袖口卻泛着焦黃,她佝偻着腰,拄着拐杖,探頭道:“兒啊,飯菜都要涼哩,還沒忙完嗎?”
朱掌櫃趕忙背過身抹了抹眼睛,回頭時已經帶上讨喜的笑臉,快步去扶那對老人,道:“怎地又等我?吃飯遲了吃藥也要遲,晚上又要不舒服哩。今日有幾位仙長在,給……給我阿爹阿娘也看看吧?”
那對老夫妻狠狠一頓,擡起滿是褶皺的臉,看了虞琅、陸星舟等人一眼,竟是任由年輕力壯的朱掌櫃怎麽拉,都沒有動一步。
見平日裏老邁的父母乍然有了這樣的力氣,饒是朱掌櫃也察覺不對,卻似不願承認般,又拉又推,記得團團轉,幾乎要哭出來,道:“阿娘!阿爹啊!”
晏齊和邱之緯察覺異常,暗中調動靈力,并合力将朱掌櫃架開,護在身後,警惕地看向那對老夫妻。
晏齊手上法陣高舉:“大家小心,只有金丹妖獸,才能化形成人!”
斬妖除魔是修士本職,邱之緯果斷按下心中混亂思緒,只在心中飛快地回顧着抱樸所學的妖獸名錄,手握上劍柄,蓄滿劍氣,拔劍而出,對衆人道:“金丹妖獸身繞黑色魔氣,但這裏一點濁氣也沒有。能隐藏魔氣并化為人形的,只有元嬰以上的妖獸!”
朱掌櫃見狀當即跪倒在地,一邊涕淚巨下,抖着手,求着仙長不要殺老夫老母,一邊哆哆嗦嗦喊着阿爹阿娘,卻在對上老夫妻面無表情的神色時,心頭徹底一涼,倒地暈了過去。
晏齊心頭一酸,将昏過去的朱掌櫃放入護身法器裏。
而虞琅皺了皺眉,她看向那對老人袖口燒焦似的顏色,總覺得似曾相識——
那仿佛被火燒卷的顏色,與她搭建的幻境破碎時一模一樣!
虞琅立刻看向陸星舟試探道:“小師兄,這是幻境嗎?因為是幻境,才沒有魔氣?”
霎時,那兩位慈祥老人似是定點的木偶,被人撥動了某個機關似的,齊刷刷轉過頭看。
他們失去神采的眼睛,由黑變灰,直勾勾看向虞琅。
“虞琅小心!”
“虞師姐快躲!”
邱之緯和晏齊的聲音一并響起,但衆人預料中的金丹妖獸一擊卻沒有來,只有陸星舟垂眸贊許地看了一眼虞琅,又擡眸望向遠處的一點,淡淡道:“是幻境,也是妖獸。”
陸星舟點到為止,像是給虞琅、邱之緯和晏齊的一道考題。
三人愣了愣,虞琅先脫口而出道:“能制造幻境的妖獸……是妖貘?”
不需陸星舟回答,那兩位老人如同被點燃的紙人,從袖口起,一點點散發出燒焦似的卷邊,不過幾息後,再從腹中開始塌陷,兩個人像兩張被燒卷的手絹般萎縮成團。
幻境破滅了!
緊接着,獸吟聲徹響小小的屋內!
在幻境後,露出馬身象鼻、牛尾虎腿的妖貘。
它黃綠色的眼睛看向衆人,即刻扭頭撞碎窗戶向外奔逃!
一切發生太快,邱之緯和晏齊還沒來得及出招,只得拿出飛劍和飛行器向外追去。
虞琅和陸星舟緊随其後,四人追着妖貘那一截尾巴,在入夜的街道穿梭。
妖貘專門選狹窄巷道穿行,燈火稀落,曲曲折折,似乎是向着某個明确的目的地狂奔,又迂回來去,十分狡猾。
邱之緯和晏齊一馬當先,飛馳的劍氣将沿路石牆都削除了青屑,雖全力而行,又因妖貘速度奇快而被它拉開了距離。
終于,在一個岔路口,妖貘靈巧一躍,消失了蹤跡。
兩人不甘和猶豫間,就聽陸星舟道:“分頭追,你們向東北,我和小師妹向西北。”
事态緊急,分秒必争,兩小隊人分頭追出去。
虞琅和陸星舟一路向西北,本就稀疏的燈光愈發黯淡,炊煙和人聲都漸漸消失,夜晚濕厚的霧氣逐漸浮現凄涼的鬼意。
就在虞琅覺得追錯方向時,在一座牆皮剝落的矮牆邊,閃過妖貘的尾巴尖。
身為伏星修士,見到妖貘沒有不追的道理,虞琅和陸星舟禦劍向前,待越過矮牆,卻見那妖貘不再奔逃,只是眨着眼睛,靜靜地看向他們。
虞琅猛地停住飛劍,下意識看向周圍——
坍塌的牆壁,将斷未斷的梁柱,七零八落的屋檐,漬入土地的黑血。
是晏齊曾展現過的,青榆府馮家的畫面。
而就在這裏,有奇異的力量湧入少女經脈,她此時并沒有發現,識海中八卦圖開始旋轉,黑色的靈根如被拂去塵土的美玉,隐隐現出光彩。
本就圓滿之境,離突破,只差毫厘。
那廂,虞琅意識到自己已經站在馮府舊址,才下意識後退一步,肩膀上先搭上一只微涼的手。
那手如同枷鎖,帶着莫名的寒意,克制的碰觸卻令她打了個冷戰。
偏偏那手的主人,語氣依然溫和朗雅,問道:“師妹,你不想抓妖貘嗎?”
他狀似恍然的聲音甚至帶上了笑意,道:“所以,你特意禦劍飛得這麽慢,不會是想放過這妖獸吧?”
虞琅握緊翡景劍。
她的确沒想追殺妖貘。
妖貘幻化出朱掌櫃父母仍在的幻境,給了朱掌櫃一場大夢,不過是彌補朱掌櫃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
她燒死耳中虱,是因為耳中虱謀財害命。
但這妖貘,僅憑今日所見,真的該死嗎?
但虞琅拿不準陸星舟的想法,更不知道她和陸星舟來到馮府舊址是有意為之,還是巧合。
所以她調動靈力,同時引出鄭雅達的通訊符,這才回過頭,看向面目俊麗的、微笑着的青年,迂回試探道:“小師兄放慢速度、支開晏師弟和邱師兄,就是為了監督我嗎?”
可她還沒等到陸星舟的回答,身後先傳來一聲獸鳴。
妖貘自口中吐出一團濃霧,瞬息間,霧氣鋪展而去,變成一層薄而堅韌的幻境。
不過眨眼功夫,眼前荒頹的馮府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陰冷地牢。
四下陰沉,只有一雙雙虎視眈眈的猩紅豎瞳,腳下一片濕黏,分不清是稠血或是污泥。
只有天頂窄小的窗口落下一束月光,穿過渾濁的空氣,映出一束束光柱,和濃黑的魔氣漩渦。
耳邊壓着黑暗中饑餓的獸吟低嘶,還有鐵鏈碰撞的刺耳聲響。
是,此處有數不盡的生鏽鐵鏈,從房頂、從牆壁、從地底鑽出,彙聚到一個小男孩的脖子和四肢。
小男孩是那麽孱弱,與這些粗重的鐵鏈比就像是一顆沒能發芽的種子。
而天頂的窗戶,恰好能照到小男孩的上本身,露出他懷中恹恹的半截身子的小獸,和他蒼白瘦削的臉。
小男孩有一雙狹長的眼睛,還有與此處腥臭暗黑對比鮮明的天生帶笑的唇。
而在他的左側脖子,鋪展着火紅的、藤蔓般張牙舞爪的魔紋。
是魔族。
幾乎同時——
虞琅手中捏緊鄭雅達和虞虹岚的通訊符。
翡景劍在虞琅手中戰意蓄滿。
萬仞劍拼命阻攔魔氣外溢的主人。
因為他們都認出來了。
那個魔族男孩,就是陸星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