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陸星舟掉馬-下
漆黑的地牢幻境中, 月光透過一扇小小的、肮髒的天窗,投下朦胧斑駁的慘白光線。
高挑單薄的少女站在光暈邊緣,魔氣翻湧的青年徹底隐沒在陰影中。
陸星舟并不急着開口說些什麽。
他只是淡淡地看着少女的脊背。
他能看到她單薄突出的蝴蝶骨, 僵硬平直的肩膀, 再往上,就是脆弱纖細的脖頸。
像一棵剛剛破土而出的小竹子, 只要輕輕一握,就能摧折。
而萬仞劍感受着陸星舟魔氣外湧, 焦急之中, 只覺一路以來的種種由點連成了線。
劍靈猝然一滞, 接着爆發不可思議的狂吼:“主人你他媽的你是故意的?!”
劍靈思路暢通, 一個勁碎碎念着:“從抱樸學堂的幻境開始,你就做了萬全準備, 帶虞小友來了青榆府。然後在大通寶樓碰到妖貘了,你又磨磨唧唧跟在虞小友後面,就是為了單獨引來馮府?”
萬仞劍靈越說越覺得劍心發寒, 卻不得不深想下去:“不對……引你們來的是妖貘……我他媽的!陸星舟你控制了妖貘?青榆府的事是不是你布的局?”
陸星舟沒有反駁,但不代表萬仞劍說得全中。
的确, 從他接到抱樸學堂這項任務時, 已經探查過青榆府的情況, 早就知道有耳中虱和妖貘作祟。
從那時起, 他便有了計劃。
陸星舟曾想過, 虞琅不怕魔族, 又能化解他身體裏魔氣和靈力對沖的劇痛, 只有兩種可能——
第一,虞琅是魔族酆都一族。然,他就是酆都一族唯一的幸存者, 這點自然排除。
第二,虞琅的體質被人改造過。
放眼四海,最喜歡做這種缺德事的,便是青榆府馮家。
而虞琅親生父母不詳,或許,正是出自馮家。
妖貘特性,可以吞食對人有特殊意義的記憶或夢魇,并以此為依據,塑造出幻境。
所以,陸星舟将虞琅引到馮府,想利用妖貘引出她的秘密。
卻沒想到,妖貘居然沒能感受到虞琅的回憶或夢魇,反而幻化出了他身處地牢的景象。
倒是直接将他魔族的身份,明晃晃地攤在虞琅面前。
陸星舟忽得有些好奇。
虞琅是要繼續裝傻,或是逃跑。
而萬仞劍更加氣急,劍靈已經進入了口不擇言的無能狂怒:“本劍還以為你腦子被我開了光,千年的鐵樹開了花!說你不動心本劍第一個不服,但你個二五仔現在又想幹什麽?!”
翡景劍也聽到了萬仞劍的話,當下氣得鎖定陸星舟,劍氣四溢,直指陸星舟。
黯淡的月光下,馮家廢墟殘存的黑色魔氣、翡景劍的清光虹影,和幻境中的混沌揚塵,一起扭曲成古怪詭異的光影。
自然沒有人會發現,在半真半假的幻境中,一縷黑氣如煙,進入白衣少女的經脈,催動着她識海中的五行八卦圖。
虞琅自己都沒有留意到八卦圖中那條黑色靈根的變化。
她正在心思電轉,全力思考眼下的局勢,并懷疑陸星舟想用沉默摧毀她的心理防線。
那她當然不能中計了!
所以她選擇用沉默打敗沉默。
而在她身後幾步,陸星舟閑散似站在天玑峰的洞府中,又或者是仙宗洞府和陰暗地牢對他來說并無區別。
他懶懶地看了看曾經被鐵鏈捆住的自己——
小男孩像是一塊支離破碎的破布被挂在層層鎖鏈裏,懷裏藏着奄奄垂絕的小獸,固執到不可理喻地直直看向天頂的慘淡的月光。
陸星舟的視線飄過少女毛茸茸的發頂,忽然想起當年在地牢的心情。
他渴望光明垂憐,又痛恨光明不肯降臨。
時間因陸星舟的沉默而無限被拉長,空氣變成了一根根緊繃的線,一點點變得危險和稀薄。
終于,陸星舟垂眸看向虞琅。
他看到少女攏在袖中的手抓緊通訊符和訊珠。
伏星仙宗,正道魁首,其門下弟子對魔族厭入骨髓,見到魔族,自然唾棄和攻擊。
虞琅也不該例外。
所以,她想找誰來殺他?
虞虹岚還是鄭雅達?
或者邱之緯?
不自量力。
于是,陸星舟不急不慢道:“小師妹,還不求救嗎?”
話音落,少女身形一僵,緊接着,她細弱的手指飛速撚動,将通訊符等放回袖中。
竟是放棄傳訊了。
陸星舟奇道:“難道說,小師妹并不害怕?”
他不再抑制魔息,濃黑的魔氣化為無數黑色漩渦萦繞在他月白的衣袍邊,他慢慢走近虞琅,面無表情道:“畢竟,你早就發現我是魔族了。”
陸星舟靠得越近,翡景劍便愈發警惕憤怒。
劍光幾乎要扭曲幻境,也陰差陽錯地方便那一縷縷黑氣更快地進入虞琅經脈。
虞琅安撫般地握緊嗡鳴的翡景劍,下定決心,轉過頭去。
陸星舟離她只有一臂距離,她一下就看到他笑意全無的清冷眼睛,還有左側脖頸爬滿的猩紅魔紋。
少女下意識因這樣的靠近而尴尬,卻忍住沒有退縮,不避不讓地看過來。
她澄澈的杏眼中沒有畏懼,道:“是,我知道你是魔族。”
她平靜地出奇,反倒令陸星舟有些意外。
虞琅幹脆地認了,又緩緩說:“但魔族又如何?邱師兄、方真人和袁真人是修真者,可修真者要挖我的眼睛和肝腎,搶我的劍。”
她就這麽坦蕩篤定地看向陸星舟:“如果小師兄想殺我,早有無數個機會下手。可是你從未傷害過我,反而幫我主持公道,送我星羅玄玉,給我出氣。”
虞琅起初是有些害怕陸星舟的,但當最後一層窗戶紙捅破,真正去想穿書以來的事情時,她才意識到陸星舟比起敵人,更像夥伴。
這樣一來,他所有高深莫測的試探,都變成了一戳就破的紙老虎。
由是,虞琅一本正經地總結道:“你待我比修真者待我好,所以我不怕你。”
少女的話太過直白,可偏她一臉肅容,語氣中滿是理直氣壯,連半分暧昧也無。
陸星舟默了半響,然後他那本就帶笑的唇角牽起更大的弧度,冷冷道:“你可知,單憑你這番話,便足夠被逐出伏星仙宗。”
而萬仞劍聲音更冷:“放你的屁逐出仙宗!你很酷嗎?別以為我沒看到你耳朵紅了。”
虞琅沒有回他,只擺明态度道:“我只想好好修煉,不想惹麻煩。所以你的身份我從前不會說,以後也不會說。現在小師兄能告訴我,為什麽把我引到這裏嗎?”
陸星舟突然略帶譏諷地笑了笑。
他壓下奇怪的松懈的心緒,冷靜地判斷着虞琅此刻的溫柔從容,不過是基于未谙世事的單純,又或者是對他虛與委蛇。
聰明人該糊塗時就要糊塗,但陸星舟今夜偏偏打定主意要讓虞琅害怕和退縮。
似乎這樣才足夠說明,虞琅和其他人族并沒有區別。
所以就在虞琅以為他不會回答時,陸星舟突然道:“你還記得晏師弟的話嗎?我就是馮家道種。”
萬仞劍差點氣得斷氣:“您有事嗎請問?晏齊剛對虞小友說過,是馮家道種滅了馮府滿門,把馮府搞得血流成河!”
萬仞劍苦口婆心:“您老就這麽幹巴巴地問?這他媽不是默認嗎?!還有您這是要殺人滅口的語氣嗎我名劍困惑?快解釋一句吧求求了!”
萬仞劍分外疲憊:“你要是把虞小友吓跑了,你會後悔的。”
虞琅也沒想到陸星舟會提這個,先是讷讷地點點頭,想了想覺得陸星舟總不會無聊到帶她重溫兇案現場,想來其中必定有些秘辛。
而後她回頭,細細看了看地牢正中一身血污的男童,心中有些酸澀,轉頭對陸星舟道:“馮家人折磨你?”
陸星舟挑眉不語。
他一方面沒想到少女還有膽量與他問話,另一方面又有了別的猜測。
他能感受到少女的憐憫。
她可憐他,就像可憐一條喪家犬。
他猜,虞琅大概會傷情地安慰他一二句,若是心足夠軟,甚至還能說出“馮家人死不足惜”這樣的話。
她也許會為他開脫,卻不會懷疑殺死馮家人的就是他。
魔族本就嗜殺,更何況是一個受盡折磨的魔族。
果然,虞琅摸了摸綁住男孩的鐵鏈。
妖貘的逼真幻境中,只是碰到鏽跡斑斑的鏈條,就能想象到被着粗鐵日複一日紮入肌膚的痛苦。
她蹙眉道:“我雖不知道因果,但馮家人這樣狠心地對待孩子,的确不是善人,也是死有餘辜了。”
陸星舟聽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他倒稱不上失望,只是有些無趣地垂下眼,準備一劍劈碎妖貘的幻境,結束這場無聊的鬧劇。
萬仞劍的劍意如有實質,還未出鞘,已經将妖貘幻境破開一道指縫寬的口子。
更多的黑氣湧入,争先恐後地進入虞琅的經脈。
她并未覺察,自己丹田蘊足,識海閃爍,黑色靈根隐有璞玉微光。
破境金丹在即!
而陸星舟甫要擡手,卻在擡眸時突得與虞琅對視——
少女站在地牢幻境裏,她眸中沒有泛濫的悲憫,卻讓人覺得平和而溫柔。
“可馮家人真的是你殺的嗎?我不信晏齊的故事,我信你。”虞琅淡淡說。
陸星舟怔然。
她的周圍有低啞的獸鳴和渾濁的獸目,腥臭的膿血緊貼着她月白的裙擺,她站在天頂上透出的月光邊緣,幹淨朦胧得不像是屬于這裏。
卻又的确在他身邊。
他渴望的光明,他痛恨的光明。
都在他身邊。
可不等他說些什麽,穹頂月光乍隐,濃雲浮現,低悶的雷聲陣陣,狂風挈帶摧枯拉朽的力量撲向馮府本就搖搖欲墜的廢墟。
與此同時,虞琅只覺識海光芒萬丈,五行八卦圖中黑色靈根迸射奇異的光芒,丹田之中似乎有一個小小的光團,正從無到有而成——
是破境築基大圓滿,向着金丹去了!
虞琅還來不及歡喜,也沒能想自己怎麽會突然破境,便覺暴雨狂風驟至。
她旋即心中一緊。
破境本該帶來異相,在伏星仙宗靈蘊豐厚,自然是祥瑞之相,但在靈力稀薄的凡城,修士破境便會勾動氣象異動。
如此,便不是瑞兆,而是劫了。
風卷濃雲,呼嘯間,馮府的斷壁殘垣應聲傾塌,修真世家特制的厚瓦粗梁突破了幻境的限制,似無情的重錘向着虞琅砸去,是自然之道對這位新晉元嬰修士的考驗。
虞琅尚未扔出黃符、引出防禦法陣,眼前先是閃過白色衣袍。
她只看到白衣青年緊繃的臉色,和他脖側火焰般流動的魔紋,接着就被人護在了懷裏。
——“轟隆隆!”
風過,雨落,雷電隐,一地灰敗殘骸,徹底埋住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