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騙子

方朝月是個騙子。

她騙我好多年,愛我好多年,恨我好多年。

1988年12月8日淩晨三點一十四,她踏着淩冽的冬風再次走進那扇破舊的門。

房間裏開着小夜燈,微弱的燈光照着她微怒的面龐,連本來清秀的五官都變得不那麽漂亮。

她帶着寒氣,咄咄逼人地徑直走到我身邊,她不說話,只是發洩似的撕扯我的衣服,東西散落一地,狼狽不堪... ...

冷風斜吹進來,屋門沒關,天蒙蒙亮,她坐在床邊,我緊緊拉着被子。

這天真是冷,南方的夜寒涼得凍骨,她來了反而更冷,空氣裏微弱的腥氣似乎在告訴我剛剛發生的事情不是夢境。

她還是冷漠,臉上帶着溫熱,說出來的話卻很難聽:“林又夕,你還是這麽假。”

她抽完兩根煙,煙頭丢在床頭櫃,熏得我腦袋疼。半個地上都是零散的衣服,我先前未賭到她會如此惱羞成怒。

我最終賭輸了。

她走了,只留下了一屋子冷風帶着的微腥,微妙的煙氣還有那個面若呆死的我。

我和方朝月很早就認識。

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都在一個小地方出生,一九六五年的兩個月份,世交的兩個家庭分別迎來了兩個新生命——我和方朝月。

我看着她從小小個子到後來又高又冷漠的樣子,從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女變成一個沒有棱角的女人,看着我從她眼神裏的光芒,變成最後若有若無的那點空影。

風是真的很冷,即使到了白日,刺骨寒涼,我心裏亂亂的,也不知道要做什麽。

我到了衛生間,那間并不幹淨的衛生間,半塊殘缺的鏡子,我摸着脖子旁的劃痕,滲血的傷痕已經結痂,胸口上還有一塊小的淤青,大約是那時候磕到床頭了。

真可憐。

我看着自己細瘦的身體,嘆口氣穿上冬日的羽絨服,領子拉到最高,不讓任何人看出林又夕奔潰的狀态。

大概在每個人眼裏,我都是完美溫和的林又夕,從沒有和人賭氣,曾經有個完美的家庭,還有着在當時社會上算是高學歷的本科,而且有回到小縣城教書的奉獻精神,這一切讓所有人覺得——林又夕是個好姑娘。

在他們眼裏,方朝月不是好姑娘。

我有時候其實不願意想起以前的事情,那些往事孤獨又悲傷,勾起來會讓呼吸都停滞半拍。

我和方朝月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我們出生的時候,兩家老人就約定說,如果是男孩和女孩,就讓他們永遠在一起。

可惜的正是我和她,都是女娃娃,所以永遠不可能在一起。

那時候我們出生,兩家父母給我們取名字:朝月又夕。

有人說,我和她的名字組合起來是很美的意境。可他們不知,朝月又夕,說的卻是日子一天天過去——日子裏的冷月,殘陽輪流飄逝;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永遠遠離,永遠不變。

就像我和她,殘陽...冷月,一個在末尾,一個在黑暗,注定遠離,注定哀傷。

我們年紀還很小的時候,正是勞動改|革最興盛的時候,那時候我們對許多事物都很鄙夷。

在七十年代,沒有人知道什麽算是愛情,我們知道的,只是革命友誼。當時兩個人的過度接近親熱,一旦被發現,都是要接受“批判”的,進行思想改造的。

同鄉的女生裏,有兩個同性戀。當時大夥□□她是舊社會的怪人,我和方朝月每天的樂趣都是對那個女生施加精神上最殘忍的手段,連着另一個土裏土氣的同性戀女生一起,唾罵她們。

當時沒有人知道什麽是同性戀,我們只是覺得她們都是罪惡滔天的女流/氓,引導着非正義的風氣。

當時我們覺得自己是最正義的人群,接手着國家裏最重要的任務,我想要永遠這樣,帶着自豪感活下去。

方朝月那時候每天都來和我商量着,怎麽做才能最好地“懲罰”她們。直到1975年,那兩個姑娘一起跳了江,整蠱游戲結束。

然而隔天方朝月卻和我說,她愛上我了。

我好害怕,開始躲避,開始懷疑。有人開始用樹枝砸她了,她每天帶着傷回來,十歲的小姑娘每天帶着一身的味道,走進家門。

她那時忍受着所有人的唾棄,在那兩個姑娘跳河以後她變成了首打人物,我丢了她給我的紅線子手鏈,怕她再來纏着我。

“你別鬧我玩了,我早知道你喜歡騙人。”我那時候惱怒道,她卻依舊像木偶一樣,每天都來我窗口底下等,等我來罵她,等我洗脫我自己和她的關系。

我那時候想,即使我死了我也要拉她陪葬,誰叫她騙我。

她騙我說喜歡我,後來又騙我說讨厭我,騙我那麽多年,我的青春連同我整個人都被她騙了。

即使後來的我一直都知道,方朝月其實不是個騙子。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