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怪異之人

七六年許多亂哄哄的事情都結束了,好多人都被平反,許多人被誤會,後來都有人為他們作證。

只是那兩個跳江的姑娘,大約只有方朝月記得她們,也只有方朝月,在往後不知多少年,每年都帶着深深的歉意和忏悔,在她們所跳的那條江,放下一束在山崖采摘的野花。

上高中的時候,我和她說這件事的時候,還起了争執。我認為她們就是錯的,如果當時反駁了我們的意見,她們可以撒個謊告訴我們——她們沒有在一起就好了。

十六歲的方朝月因為這個和我打了一架,她幾乎是氣急了眼,罵我是個愣頭青,指着我辱罵我愚蠢;我們帶着傷回家,家長把我們訓了一頓,方朝月替我挨了我家人一巴掌。

她後來偶爾會說些很奇怪的話:

“愛是沒有錯的。”

她老是看着遠處那條河發愣,想到了什麽就煩躁地把頭埋進自己的手臂裏。

方朝月後來的生活處境并不是很好,與我比相差甚遠。她沒有高考,就那樣任性的帶着沒文化的标簽去了廣州一帶打工。

她實在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在尋常人群裏,感情豐富得奇特,常對些空的東西思考着。

每每有人笑話她是個呆子,只要被她聽到了,就不會示弱,第二天就拿着家裏大人的球棒子,對着人家的頭就是一頓錘,錘得人家哭爹喊娘找老師了,她才痞裏痞氣地丢開棍子,翹着二郎腿挑眉看着人家罵道:

“狗東西,活該!”

她是奶奶帶大的孩子,她奶奶沒有讀過書,教出來的孩子就冒着些野氣。她父母對于她這樣很失望,所幸後來生了幾個小的比較争氣,她父母就不給她奶奶帶了,都自己教養着,考到北京去了,不過她的幾個弟妹也沒有再回這個小地方。

方朝月是個很特殊的存在,高三的時候她忽然剪了個男孩子的頭發,聽說是她奶奶給她剪的,剪的不是很均勻。但是我看得出她很高興,每天頂着一頭飛揚的短發滿校園跑。

我那時候在泥巴操場上看到她——她站在破舊的足球架子旁邊,她太瘦了,風吹過,衣服就像是裹着骨,我都快把她認成男孩了。

晚上我們在操場上看星星,我問她為什麽剪頭發,她說自己喜歡。天空飛過煙花,最古老的那種炮仗似的玩意,她一瞬間說出口的話我竟是沒有聽清楚,我只朦朦胧胧地記得,她說的似乎是:

“也許是男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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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短發遮住了眼睛,我看不清黑夜裏她的神情,就像我看不懂她一樣。

方朝月的成績并不是很好,她喜歡國語課,但是不喜歡幾何。

她每次聽幾何課就煩得咬牙切齒,在課本上寫着幾何老師的外號然後塗掉,課本上都是一片黑漆漆的劃痕,所以她是常年被幾何老師用戒尺打的學生。

不過後來她也不喜歡國語課了,一次她寫作文,對着課本翻翻找找,後來合了課本饒有興致,第二天卻被國語老師叫過去打了戒尺。

國語老師來問我她是不是抄了課本,我看着國語老師手上手臂粗的戒尺,恐懼地點點頭,方朝月沒有任何解釋的機會,她就這樣被罰了一天站。

第二天她拿着她家耙地的鏟子來找老師理論,國語老師氣急了,指着她鼻子罵她,說她是抄襲的文章,不然一個鄉下孩子怎麽可能寫的這麽好。

我後來聽說她用鏟子把國語老師的辦公木桌劈開了,導致高三下學期很多老師看到她都繞道走。

當時她拿着她的作文本,一個字一個字念給國語老師聽,然後一句一句給他作解析。

辦公室其他老師都愣了,她念完,就把那寫滿字的本子撕碎,甩到國語老師臉上,嚣張至極。那時老師的臉都憋紅了,不到一個月就轉了地方教書,方朝月也受了處分。

不過那位老師始終沒有給方朝月道歉,只是在背地罵她是個野孩子。

方朝月沒有高考的原因,其實也是出奇的任性。

她的奶奶在高考前夕病危了,她父母為她能專心備考,即使考不上也不通知她,奶奶病危的事情。

結果在高考前幾天,不知是哪裏得到了消息,方朝月失蹤了,幾家人發狂似的找她,她失蹤了一周,最後在她的父母在奶奶的靈堂角落看見了手臂全是刀疤的她。

後來就流傳出方朝月瘋了的流言,我去看她時,她被關起來了,十八歲的姑娘倚在角落,沉默地看着遠方的河,眼睛渾濁,她手臂上的刀疤不知是自己還是別人劃的,看着很滲人。

我來時,房間裏還有一股很濃的異味,窗戶也被鎖住了,她的幾個弟妹也沒來看過她,父母把她要吃的飯放在門口,她把碗摔了。

她看見我,低下頭無奈地笑了笑,然後擡起頭看我:

“你怎麽來了?看我笑話啊。喏,你看我現在這樣,像瘋子吧?”

“你為什麽這麽做呢?”我蹲下來,她忽然不說話了,我看向她,她忽然撲過來,把我抱住,我感覺到她瘦了好多,她像是拉住救命稻草一樣抱住我。

她在顫抖,伏在我肩膀上的她在哽咽。

“奶奶走了... ...”她用微啞的嗓音帶着哭腔說着。

“這個世界上,會不會沒有人願意愛我了... ...”她的淚珠沾濕了我肩膀上的布,我摸摸她的頭發,還是短,發尖有些刺人。

我竟生出些憐憫之心,我柔聲哄道:

“總會有人願意愛你的,會有的。”

她抱着我,久久沒有放開。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在家鄉葡萄架的星空下,奶奶抱着她哄着: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誇我好寶寶... ...糖一包,果一包,還有餅兒和年糕... ...”

也許方朝月只是在害怕,害怕失去那份本就稀少的關愛,這份恐懼在她過後的人生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後來的她連被愛都顯得那麽畏懼,再也沒有兒時接受愛意的灑脫。

因為她唯一依賴的人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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