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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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當年那個與她同樣叛逆的我的學生,對我們的感情橫插一腳,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意識到,我竟然也愛着方朝月。

我帶的第一屆學生,在九八年之後上了高二,其中有個叛逆的姑娘,家裏父母也是有名的混子,卻不知為什麽要送這個聰明卻不願念書的女兒來高中讀書。

那小姑娘耳朵上打着一個耳釘,身上紋身一堆,在當時算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典範。

也許是方朝月來學校接我的時候,被她斜眼看了去,從此這小姑娘就和中邪一樣,每天笑嘻嘻地找着和我熟悉的其他老師問方朝月的信息。

在我意料之外的,這姑娘找到了方朝月的住處,并且簡明大膽地對着方朝月說着她的愛。

當時對于這樣的學生,我已然是嫌棄至極,更何況她還說出這種不倫不類的話,我毫不留情地将她的行徑報告到了學校上級,也許是那姑娘招惹的事情實在太多,竟真的讓那個姑娘退了學。

方朝月卻沒給我好臉色。

她和那個小姑娘沒什麽淵源,當那個小姑娘和她說愛情的時候,她也很耐心地去調節她,只是驚異于她的大膽,羨慕于她的坦率。

“你的學生都比你懂什麽是感情。”

這是她留給我的話。

方朝月知道我舉報那個孩子的事情以後,和我大吵一架,像高中時候一樣,我卻不小心挑起她最敏感的那根神經——關于同性的愛情。

我曾經一直以我腐朽至極的思維去看待我所理解的世界,并不覺得這個世界會出現我意料之外的那麽多不同。

方朝月打開了這一切不可能。

“林又夕,其實我一直不想和你多說這些,我不打算打擾你正常的生活。”那時方朝月直視着我,眼中複雜的東西,讓我一瞬間竟不知如何與她交流。

“表達愛其實并沒有什麽錯,兩個姑娘的愛實際上也并沒有錯。當年跳河的兩個同學,她們在臨走之前乞求我...她們乞求我放過她們!

她們渾身髒臭,卻依舊彼此攙扶着,從未放棄過對方;我當時不明白什麽是她們所說的,想要一輩子在一起;但我眼睜睜地看見她們一同投河,沒有任何一個掙紮,她們擁抱着彼此離開這個對她們有偏見的世界。

她們沒有錯啊,只是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不認可罷了,你從內心就習慣了那等不成文的邏輯,可是至今為止除人之外沒有任何動物公然反對這種愛。

相愛又有什麽錯呢?只是在你們的規則裏,習慣性将異者抹殺,不允許在你們習慣之外的東西存在而已。

你什麽都不明白,你根本不配當老師。”

那天方朝月吐露了她多年以來的痛苦,像是虛脫了一般,她的淚水不住地往下掉,我沉默了,離開了她居住的出租房。

等下一次我再來到這個出租房,她知道了我去找那個女孩談話的事情,因為我後來執拗地想要找到答案,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唆使她和我灌輸這些東西,我只能把矛頭指向最疏遠的那個人。

那姑娘此後徹底地混了,她覺得自己無可救藥了,她也不知是怎麽了,也許是絕望了,也許是認為沒有活頭了,竟用尖銳的刀子劃破她自己年輕漂亮的臉蛋,看到了,那滿面血痕的面龐,都會做噩夢。

方朝月因為我對那姑娘的再一次“逼迫”,四處找我。

半夜,我打電話和她說我在她的出租屋裏,她紅着眼眶來找我,看我拿着尖銳的刀片,刀片掩藏在床單裏,她失控地問我為什麽要這麽做,我的回答只是簡答明了的——我讨厭那個姑娘。

那天我們算是厮打了一場,我怎麽也想不到那是我們此生最後一次見面。

她帶着傷離開了出租房,我總天真的覺得她會心疼我,會回來和我好好說,結果她只是托人給我帶了一份姜湯,然後再次一個人只身前往廣州生存。

後來我才明白,她是真的絕望了。

也許在她看來,我的行徑和曾經批判她的國語老師沒有太大區別,偏見占多成因素;她明白我對和她一類人群的厭惡,她認為我同樣也會厭惡她莫名地以愛情的方式介入我的生活;她也覺得我始終都沒有愛過她,也不會愛她,未來會有自己的家庭,她只會從我的生活裏淡去。

她連留在出租屋裏的東西都沒有動過,除了一些必要的金錢,其餘都原封不動。

她像是真的要徹底抛棄什麽,再也沒回家鄉,再也沒來見我。

我不得不佩服方朝月是個多麽聰明的女人,放棄的時候果斷至極;可我也覺得她實在是很可憐,我們都可憐,像我從未認清自己的感情,像她從不敢公然表露一點有關□□的心思。

學生被我“逼瘋”的事情傳出校外,昔日和藹可親的家長聯名要求将我調離家鄉。

盡管我只是和校方說了那女孩在校外的戀愛行徑,盡管我第二次去找那個女孩,只是和她談了談關于感情方面的事情,并沒有過度刺激她。

牆倒衆人推。

無可挽救。

我去了一個鄉下的高中教書,婚期也就耽誤下來,後來竟也因為方朝月同我講的那些話,我深深思索着那一切,也未在找到答案前結婚。

我往後回憶,想起她會心疼,記起她高中時候意氣風發的樣子會有一種莫名的高興,甚至想起先前夜晚我們相擁而眠,有那意想不到的心動。

我确實想和她生活在一起。

可惜當時我沒想通,我始終覺得她是錯的,自己永遠是正确的。

其實把那個姑娘的一切都原封不動地放在她身上,我一瞬間就不會覺得厭惡了。

因為那是方朝月。

我默默愛了四十多年的人。

11

關于她沒有聲息的離開,我依稀只記得,我當年一直在期盼她回來。

那是數九寒冬裏最普通的日子,如往常一樣的寒冷,雪落在我的發絲上,我似乎預見了那慘淡的一幕,她離開的消息讓我的整個世界瞬間進入了冰川。

我至今腦海裏依舊回放着我們二十三歲再見的場景,刻骨銘心的記憶。

我不明白,她愛與恨的支撐點何來,她明明可以愛別人,明明可以放棄一些并不需要去堅持的事情。可是她好固執,在愛人這件事情上的固執,單方面的效果上往往差強人意。

傷害到最深的永遠只有自己。

我們像蜘蛛一樣,把一個又一個的破洞補好,補成最初的樣子,卻再回不到從前那樣的感覺。

那天雪很大,第二天清晨放晴了,昨天晚上沒有看到月亮,今天也沒有看到朝霞。

朝月就這樣,沒有風聲地消失在這個冷漠的世界裏,伴随着她多年執着卻熾熱的愛情一起,離開了。

12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她會寫文章。

我去找過她兩次,一次是三十歲的時候,一次是現在。

三十歲的時候,我到南方找她。在海南的一家報社裏聽到了方朝月的名字,我恍惚地看向那個報社,逐個詢問,一直在那兒待到天黑,也沒看見方朝月的影子。

她那時候就在報社,只是躲着了,我在裏面等,她就在外面熬。

相見不能相悅。

到現在去找她,我年紀也大了,身體遠沒有以前好。

今年回老家,聽說了先前那個自殘毀容的姑娘已經生了三個孩子,如今已經是溫柔賢惠的樣子,再見到我也很尊敬的樣子,也會溫柔地和人唠家常了。

可是她問起朝月了,我內心就忽然被刺痛了。

我在海南的一個地方偶然知道了方朝月的筆名,循着一直找過去,才發現,朝月她在九七年就去世了。

她一身的病,帶着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在過去生活得很艱難。聽她的朋友說,她有時候生活窮的揭不開鍋,也沒找個伴陪着,因為沒照顧好自己而生了很多慢性病。

後來因為一個知名作家抄襲她的小作品,她東拼西湊錢去申訴,最終卻還是因為病魔,在1997年,年僅三十二歲的方朝月長眠于病榻。

最終那個作家道了歉,我行我素,繼續寫他的作品。而小有名氣的作家方朝月,倒下了。

方朝月的筆名為空響,寫着一些并不算是流行的故事。我在她的遺物裏找到了她寫給我的東西。

迎着她居所前的海風,我無法想象她這些年到底經歷了什麽,我只是看着她的文字,我覺得她滄桑了不少。

我看到她寫給我的那些話,時隔二十多年,我總算是明白了當初方朝月的想法。

以及她單純而固執的愛來自于何處。

“卷起的黑浪吞噬了礁石

雲也似哭喪着臉飛奔

它離開大海所以依托的青空

攜過陣陣...凄寒的東北風

...她不在海上

海上一片晴朗,微風陣陣...

她又在海上

海上狂風怒號,黑雲蔽日

烏鴉不在海上

海鷗也不在海上

只有她在海上,只有她在我心裏。”

13

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張紙上, 最末尾的話解了我多年的心結。

那時夕陽映照,海風習習,一切都像是美得剛剛好。

那被餘晖照耀的信紙上,

寫着:

“我們的愛情,本來就是一場沒有風聲的孤獨之旅。”

話語極盡簡單,卻含着她三十多年對感情的悲哀。

我從前從未覺得相愛會如此悲傷,我們也許愛着彼此,但是從未相愛。

夕陽落下後,天很快暗下來,一切都蒙上溫熱的黑影。

月升起來,末尾的夕陽遺留的火燒雲依舊沉寂在西邊的山頂。

朝月,又夕。我未見朝日的舊月,我望見夕陽遠別的新月。

朝月在多年前留下給我的一切,我用一簇薪火,燃燒盡她遺留給我的所有;将她的痛苦,悲傷,內疚,不安,她悲涼的愛情;化為孤火,散為塵埃。

我依稀夢回年輕時,山嶺上,短衣衫的姑娘朝我回眸一笑,她手中捧着那束要帶往河岸的開的正豔的野花。

她要送給她的信仰,予一束開于山野爛漫處的繁花。

她将帶着這份愛意行盡天涯。

她雖一無所有遠行至此,她雖滿身風霜,卻依舊,滿懷愛意。

朝月在山嶺上招手喊着又夕的名字,她要帶着她和她溫柔的愛,回到...最初的家。

_完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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