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相逢
我去南京師範讀了四年大學,最後回到家鄉當了高中幾何老師。
那些年我不知道方朝月在外面過得好不好,只是收到她書信的時候發現她的話越來越少了,連抱怨都沒幾句,都在說那邊的一些新奇的事情,她說她開始寫東西了,她想寫些她心裏的東西。
我們再見還是在一個秋天,我在家鄉的高中教書的第一年。
我從前并不認為歲月會磨平人的菱角,我總覺得人不會變得那麽徹底,不可能連從前半點影子都沒有,被生活所打壓的日子我并沒有品味過,我從沒想象她過得多辛苦,因為她給我的回信裏,從來報喜不報憂。
她在信件裏寫她在火車站等我來接她,傍晚我穿着厚衣服去接她,那天降溫了,秋雨下了幾場,天氣轉涼,喝出的氣兒都是冒白的。
邊走着我邊回憶這些年我和她的過往,其實她也很溫和吧,總在天冷的時候給我遞圍巾。
我餓了就沒好氣地丢給我一包當時很貴重的幹餅,其實那幹餅又硬又難嚼,我卻覺得真的很喜歡,仿佛是美味佳肴,我總狼吞虎咽地塞。
印象裏的那個人,短頭發,瘦巴巴的,長得比我高些,但渾身上下像是布滿了刺,連目光都冷漠;先前她“挑釁”老師的時候,就有不少人都記得她兇神惡煞的模樣。
她總是穿得單薄,空蕩蕩的,總覺得會被吹走似的。二十三歲她回來見我那次,衣服長了很多,她目光還是冷,面容一如當年清秀,人卻溫和多了。她依舊只用笑着用溫和的話語和我一個人說話:
“好久不見... ...”
“你最近好麽?”
我竟是有些難過了。
想起當年的事情,才明白,許多年未見的人才會真的明白再相見的困難,那天再見她,在火車站門口。
西式的老建築,落葉的黃梧桐,微黃的燈光裏閃着幾只撲飛的蛾子,随着冷風吹得遠了,死在爛泥地上。
她穿着長外套,一身秋日的麻布外衣,提着一個不小的提包,站在路燈下,風起時,她就挽一挽散了的發絲,不像我記憶裏的方朝月。
那天路燈下的方朝月,過于溫柔,過于落寞,沒了從前的叛逆,終究是被歲月與不斷地打擊,磨平了那些最為尖銳的菱角。
想起我和她的再次相遇,就讓我想起她說過的:
“我想離開,這其實無關風月,到适宜的時間,總要在某個合适的遺憾裏消失,這樣這個遺憾才會顯得完美無缺。”
她後來也确實這麽做了。
她回來那段時間,二十三歲的兩個姑娘每天都在一起打打鬧鬧,她有時候過格地摟抱住我,在那個并不算亮的小出租房裏,夜裏,她半開玩笑地看着我,問:
“你親過人沒?”
我挑挑眉,像小時候一樣翻過身來抱住她,對着她耳朵說:
“還沒。”
方朝月被我抱住的一瞬間,似乎被電着了一樣,慌忙掙開我的擁抱。
年少的姑娘覺得疑惑,硬生生摟住對方不讓走,方朝月急了,推開我,我卻愣生生地直接朝她唇上吻去。
鬼使神差的事情,也許是醞釀已久,也許是心急失措。
方朝月沒有生氣,她只是去衛生間往自己臉上潑了一通冷水,回來以後背對着我,用略低沉的嗓音說:
“很晚了,睡覺吧。”
我意識到自己的過格,也沒再說話,背對她睡了。
我從前一直認為她是覺得我怪異了才如此舉動,直到中年時我找到她藏在遺落的行李中的日記本。
——我和她同床那天晚上,我睡不着。
她睡熟了,我将手抵在她唇上,很軟... ...很熱,我靠近想親吻她,但我覺得我不該,也不能。
我背對她,內心很痛苦,我反複思索我回來是否就是個錯誤,反複思索我是否生病了。
我不知我是愛她麽,還是說,我一直在無端恐懼着什麽。
二十三歲的她回來的那段日子,就像我們從前最天真的時候一樣,我們每天都一起生活,準備好每天要吃的菜,為一件稍微貴些的時髦衣裳商量很久,在冬至到來前一起包好餃子,在冬至的夜晚迎着煙火祝福彼此,吃下那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
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卻成了方朝月心裏思念的時光。
也許不是因為後來的變數,方朝月就會一輩子安心地待在我身邊,安心地享受這份平靜的生活,體會她應有的日子。
□□年的新年,父母告訴我,他們思慮已久的決定——将我嫁給一個比我大四歲的人,一個素未蒙面的男人。
他們說對方學歷高,父母都是工人,那男人老實又俊秀,家裏在城裏也有房子,有穩定的收入。
父母說起婚姻,就像是在說一件商品的買賣,沒有任何情感地交換,換取所謂的幸福。
由他們定義的幸福。
方朝月當時就坐在我旁邊,她碗裏的飯一點都沒吃,連筷子都是幹淨的,我感覺到她有些不對勁,她卻沒多說,匆匆和我父母告別,然後回到她那個狹小的出租屋裏。
那天我并沒有追她而去,而是麻木地認為婚姻嫁娶有時候确實無關愛情,大多數婚姻都是從歡喜走向厭惡再到習慣,每個人的感情都是這樣過來,如果害怕後來的平靜如水,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轟轟烈烈。
想起那時自己內心的想法,我才發覺我确實是個冷漠至極的女人。
我從她留下的日記裏,我曾想象過她聽到這個消息內心的忐忑,就如同一面本以為穩固的城牆,卻在洪水傾巢而來之時轟然倒塌,她心裏最後的防線破了,她也随之奔潰了。
後來的方朝月,再回憶起以前那美好的日子;連歲月,她都覺得那是她“偷”來的歲月。
她差點把她自己都騙過去。
那段她“偷”來的歡愉日子,充斥着平常生活裏細水長流的溫暖,那是小城日子裏的溫馨;類似于她認知的“家”一般的回味,這一切都讓她恍惚間誤以為,她和她有一個家了。
她們自己的小家,在上一輩的只言片語裏,徹底粉碎在方朝月脆弱而敏感的感情中。
那天,她躲進出租屋并不明亮的卧房,她拉緊灰色的窗簾,遮住夕陽最後彌留的餘晖。整個房間沉入一片昏暗,這一切像她那時,又如當年墜入深淵許久的痛苦和迷茫,這一切鎖着她。
那冰冷卻無形的枷鎖,讓她的生命如墜深海,窒息掙紮,漫身恐懼,徹骨寒涼。
她曾用繩索套牢自己活絡的感情,将那所謂的熾熱全部紮上尖銳的刺;每當內心深處萌動的□□升起,便深深地用古板的思想劃割那柔軟的情感,最後鮮血迸濺,傷痕累累,痛不欲生。
方朝月在日記上寫了一句話,關于那天,奔潰的全部,她只是在冷靜後接受了這結局。
——“又夕她,是不是...再也不回來...”
像是注定的,沒有應答。房間裏一切都沉悶着沒有回響,只剩冬日的風穿過窗子呼嘯着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