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之後到第一卷末,12-14歲

喜服傳上去更像是年畫上的招財童子。他皺了皺眉:“跟我回去。”說着手一揮,一隊人馬開始搶人。

九歌冷着一張臉看着陸景岚逼近,陸景岚的身手她是見過的,快且狠,不一會兒他們就被北承來的人圍成了一個小圈。

右月技不如人,氣的直跺腳。

“陸大人,你今日如果不說清楚,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她道。

陸景岚神色也十分冷清,不想多言,倒是他手下一名副将道:“明和公主見諒,屬下陸染見過明和公主。公主出嫁那日,太傅府搜出了與芳國交往的文書,皇上以通敵之罪将太傅壓進了大理寺。我家公子那日本來想告訴公主,可公主大婚之日,避而不見,這才錯過了去。”

九歌回憶了一下她出嫁那日,确實只有陸景岚送行,這件事聽上去是有幾分真切,又看着那名叫陸染的副将,讓他繼續說。

“明和公主對陸家有大恩,陸老将軍和二公子都力保太傅大人,可是此事是夏丞相主審,陸家已經盡力。”那名叫陸染的副将頓了頓,艱難道,“明和公主如今已經是代罪之身,請随我等回去。”

九歌冷聲反問:“回去?就能證明家父無罪麽?”

陸景岚眉頭皺的更緊。

“今日我若是回去,未能完成和親使命,害的兩國生出嫌隙,同樣是滿門抄斬。若是我執意遠嫁和親,皇上心中生疑,太傅通敵一案就此定罪,太傅府輕則流放,重則誅殺滿門。”九歌淡淡的回道。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

左星第一次正眼打量這個姑娘,暗贊北承培養女子都這般通透。當下跟右月使眼色,這樣的小姑娘配得上他們的太子,今日魚死網破也要将人帶回去。右月得了信號,磨刀霍霍極為叫嚣的盯着陸景岚。

陸景岚眉頭緊鎖,只是看着她。

一時思量百般變換,身後有瀑布之下的寒氣,吹得衣服呼呼作響,九歌提高了聲音,一字一句力求說的清楚:“‘和親隊伍途中遇到馬賊,公主為保清白自盡。’還望陸大人成全。”言畢,轉身跳下百丈高的瀑布。

陸景岚抓緊了缰繩,看着那抹紅衣決然跳下瀑布。

人們皆有眷戀故土的情節,而她寧願死無全屍,也不願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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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怎樣的失望才不肯再看北承一眼?

42、梨花落(二) ...

春草萋萋,窗外水滴落石的聲音浸着春色。

徐傑關上太傅府後院的門窗,把那樣的文人的精致鎖在這個單獨的小院落裏。她拍平衣角,笑着對站在槐樹下等她的陸景岚道:“好了,你真的不進去看看?”

陸景岚搖了搖頭,将缰繩遞給她,翻身上馬。徐傑跟上。

“其實這事也不能怪你。皇上都追封她為忠義明和公主了,也放了太傅歸鄉,她也算得上是求仁得仁,你看開些。”徐傑勸道。

“求仁得仁?”陸景岚看着她,“你知道阿槿自從知道芳國蠻橫和親,哭鬧了多少次?就連我大哥都從邊關回來了,但求一戰也不會讓阿槿受委屈。我們不過是欺她無父無母罷了。你沒有看見她和親那天的樣子,她的眼神是死的。”

徐傑一手勒住缰繩,一手拉過他的衣領:“景岚,欺負她無父無母的是皇上,是養她長大的太後,不是你,更不是鎮國将軍府。因為阿槿的事,皇上已經對陸老将軍多有猜忌,你大哥也被扣在了京城,如果不想像太傅府這樣,就把今日的話忘了。”

陸景岚沒動,任她抓着領子:“聽說皇上單獨召見了你,為的是五皇子的事。”

徐傑一怔,沉默了片刻道:“你的消息越來越靈了。”

陸景岚撥開她的手,策馬走在了前面。

自從皇陵失火,皇上堅決不辦五皇子的大喪,太子聯名上表為五皇子追封王爺的事也被皇上壓了下來,沒過多久,連太醫都說沒幾天活頭的皇上親自上朝,并且,越活越矍铄。

皇上對太子監國期間撤去廷尉府一事沒太大意見,徐傑也沒有官複原職或者調任大理寺。所以皇上的單獨召見本來很隐秘。皇上懷疑五皇子穆于臻沒有死,要她秘密的去查。不得不說,她今日來太傅府,去九歌的院子也是因為這件事,雖然打着名號是奉太後之命打理明和公主故居。

徐傑嘆了聲,夾了馬肚子快步上前,跟上陸景岚:“景岚,你要是不喜歡,那我就咬咬牙,陪你去戍邊!”

陸景岚皺了皺眉:“這跟我喜不喜歡有什麽關系?”

“別這樣啊。”徐傑喊道,“咱倆不是好兄弟麽,作為兄弟,我絕對不能做讓你為難的事對吧。”

陸景岚看着她:“我也不想看見自己的兄弟為這件事搭上性命。你該知道桃瑤是怎麽死的。”

“那是個有血性的奇女子”徐傑嘆道,“皇上賜死桃瑤确實是保住了五皇子,也保住了他的皇位,要不然以當時太子的勢頭,逼急了眼逼宮也是能成功的。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過,桃瑤進宮前一天找過我,告訴我明和公主就托付給我了。當時我還沒明白她的意思,現在想想,她當時已經料到了。”

“九歌曾經說過桃瑤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真心為她着想的人。”陸景岚評價道,“桃瑤也确實不負她的信任。不過要是九歌還活着,聽到你今天的話,她一定會後悔這份信任。她寧願被背叛,也不會接受別人為她而死。”

“哦?你又知道。”徐傑打量道。

“說的好像你不知道一樣。”陸景岚看了她一眼道。

徐傑不好意思笑笑:“我瞧着明和公主的死對你的計劃影響有點大,這不怕你自信心受挫,好好拍拍你馬屁,補足你信心嘛。哈哈,哈哈哈哈。”

二人又醉仙樓開了一桌小宴,徐傑照理吃飽喝足連帶打包,陸景岚很想提醒她,将軍府有廚房。

二人又聊了些有的沒的,一路上徐傑又提了陸家挂帥的将軍陸景岚的大哥陸景修的刀法,提到興起,二人在路上拆起招來。

“我覺得修大哥不用刀是對的。”徐傑被他砍的肩膀脫臼,湊過去讓他上肩膀,“刀法不是棍棒槍锏,練得出神入化殺傷力也不一定比的過像你這樣狠的。果然陸元帥是個了解自己的人啊,由你大哥棄刀用锏這事來看,倒是有幾分知己知彼的味道。你大哥刀法再精絕,也不會像你這樣狠,砍我半個胳膊下來,這要是真刀,人都被你劈成兩半了。”

陸景岚不動聲色的替她把胳膊上好:“這是提醒你,沒有真功夫,就不要随便涉入皇家事。”

“少爺。将軍回來了。”炬方面色有些凝重,走上前去,還看了徐傑一眼,徐傑識趣的向後院客房走去,不忘豎起耳朵聽着,“皇上讓您去方州。”

陸景岚随他去書房,便問道:“是父親讓我去的?”

炬方臉色十分不好的點了點頭,憋了兩口氣,實在憋不住道:“少爺您當初非要領命去追明和公主,現在好了,人沒帶回來,所有人都懷疑你。老爺也是沒辦法,到了方州就是西涼軍的地盤了,旁人不知道,将軍還不清楚麽,西涼早就被視為叛軍了。讓少爺編入西涼軍,還不就是因為芳國壓境,西涼根本沒打算開戰。真要打起來,咱們陸家的兵又在東邊,這根本就是把少爺您往火爐子裏推。”

陸景岚沒說什麽,揮了揮手讓他下去,進了書房。

金陵永安候府。

“侯爺,北邊來了消息,陸家二少領命上任了,不過人還沒到方州就遇上了匪賊,聽說受了重傷,消息是半年前的,現在有人說陸二少死了,也有人說是被芳國囚禁。”蕭風儀疊了疊衣角,捧了一碗茶,示意他繼續說,“皇上已經扣了陸家的帥印。将大公子留在京裏。”

蕭奉儀放下茶碗,閑閑的問了句:“宮裏那位太子妃呢?”

“太子送了很多補品去,太子妃也很小心命人一一嚴查了。不過太子早年潛修醫術,動的手腳沒被夏家的人發現。”

蕭奉儀輕聲笑了笑,起身向後院走去。

金陵四季如春,後面有又引一片溫泉水種了桃林,對外說是辟邪,一般人不得入內。此時桃花開的正好,一路上花瓣撓在他臉上,更添幾分風情。不過院子裏的那個人,看不見。

她穿着簡單的白色單衣,一雙眼睛大且空洞。極力用耳朵辨別着動靜。聽到來人止住了腳步,微微蹙眉,半晌又舒展了神情。

蕭奉儀看着這雙眼睛,不複過往通透,突然有點生氣。

“侯爺?”她已經可以從他低聲的嘲笑裏辨別情緒,這種特有的生氣還會笑的鼻音,只屬于那個陰晴不定的永安候。

“還是看不見?”他走近,坐到她身旁。

她搖了搖頭。

他擺弄着她面前的黑色棋子:“沒關系,別着急,本候還不置于請不起大夫。”

她還是搖頭。

“這天下還沒有難倒我的事情。”他嘲諷道。

她不再争辯:“侯爺不開心?”

“嗯,不開心。”蕭奉儀笑道。

她皺了皺眉,可見他是真的在氣頭上了:“不過是雙眼睛,治不好也就算了。更何況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只賠上一雙眼睛,是我的運氣。”

蕭奉儀還是笑:“是本候救的及時,不過本候千算萬算,卻沒料到你會跳下去。”

來給她診脈的大夫又在桃林外候着,随侍的丫鬟問要不要請進來,蕭奉儀沒說話,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她搖了搖頭,丫鬟又看了眼蕭奉儀,蕭奉儀讓她下去了。

“陸景岚死了。”蕭奉儀半晌道,“本候覺得十分可惜,本候險些丢掉爵位的事還沒連本帶利跟他讨回來。真的是不爽的很。”

她神色未動,摸了摸棋盤上的棋子,因為看不見,黑的白的分不清。擺的也十分混亂。蕭奉儀看着她擺了半天,參不透這混亂的一局,閑的沒事就向她的手看去,她右手手背上有一處疤痕,像是一排牙印。痕跡不算明顯,但是在這樣一雙手上,總讓人有一種白玉染瑕的不舒服感覺。

“侯爺想要這天下麽?”許久之後,一顆棋子因為沒了位子,而落在地上。

蕭奉儀未答。

“侯爺手裏兵馬不足。”她自問自答,“自然是要不起的。”

話音未落,蕭奉儀笑了:“本候本來帶了個好消息給你,現下卻不想說了。”

她撒掉手裏的棋子,空洞的眼睛尋着他的笑聲看去。對上這樣一雙眼睛,蕭奉儀有些不悅,道:“穆于錫在太子妃的飲食裏做了手腳,用不了兩年,她就生不出孩子了。”

她低下頭,看不出什麽表情,半晌,又開始摸棋盤上的棋子:“侯爺幫我一個忙吧。”

“先說來聽聽。”蕭奉儀看着她,又補充道,“不許說送信給夏家,挑撥太子和夏家。別說這麽無腦的話,夏家頂多是再準備個姑娘送進宮,舍棄太子妃,你這不是挑撥離間,反而是幫了夏家。”

她手上的棋子頓了頓,似乎是在想往哪裏擺,不過怎麽擺都不能稱之為棋局,她根本看不見,棋子完全混亂:“侯爺送個人進宮照看太子妃飲食吧,務必讓她懷上。”

蕭奉儀勾起淡淡的笑意:“本候該說你太過心善呢,還是……”

“我自幼吃齋念佛,自然是心善的。”她打斷他的話,命丫鬟逐客。蕭奉儀突然心情好了起來,走出兩步又回頭對她道:“你這個樣子,倒讓本候放心将要送你去的地方了。。”

“候爺能想到的定然是好地方。”她淡淡的回答。

“确實是個好地方。”他還是笑,“我的妻子,妹妹都死在了那裏。”

她擡起頭,目光直視前方:“侯爺說的是鳳山吧。”她在這裏已經住了一年多,蕭家的事情也知道的七七八八,“聽說金陵蕭氏發家便是因為娶了鳳山女。鳳山神女可通天地,代天傳達民意,所以各國總想把女子送去,好成為控制民心的工具。原來北承派出去的女子一直都出自蕭家麽?”她抖掉棋子,“如此也好,蕭氏女子皆有父母,讓我去也好。”

蕭奉儀哼了一聲道:“你該知道,北承自開國就沒出過神女。就是因此,皇帝才領着北承信佛。争不争的到那個位子,其實于北承沒那麽大影響,頂多是邊境上的人還在信仰罷了。”

“即便是這樣,侯爺的妹妹還是被送去了,”她道,“侯爺一定很喜愛這個妹妹吧。人人都道永安候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這奇才的代價必然是抽筋剝骨之痛。不過現下好了,侯爺再也沒有弱點了。”

“你說的對。”半晌,蕭奉儀道。

蕭奉儀其實早就有把她送出去的打算,但是他還沒喪心病狂到把眼盲的她推出去。至少要送一個完好的,有自保能力的姑娘,這樣最起碼不會死在鳳山征選神女的時候死的太快,不過現下是她自己要求的,那他也就不想做好人了。

“侯爺。”她叫住他,似乎早就料到這一天,為自己能多活一天開始談條件,“我有一個辦法,讓侯爺兵馬不足也可以掌握一方霸權。只要侯爺一諾。”

“你小的時候可是瞧不起本候的承諾呢。”他笑,“你就這麽的想活下去?”

“想的。”

他問過她兩次,一次是第一次見她,她剛剛死裏逃生,他說夕陽很美,小太子妃想不想活下來?那個時候她一雙眼睛驚恐又希冀,她說“想的”。

今時今日,失去一切的她還是毫不猶豫的告訴他,她想要活下去。為什麽呢?他突然不解了,他還記得當年他失去未婚妻,失去親妹妹時候的感受,那種萬念俱灰的悲痛,讓他活的行屍走肉,如果可以死就好了。

可是不行,因為他要成為家主,他是世子了。

當年如果沒有世子的身份,他可以毫不猶豫的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他以為九歌跳崖也是絕了生念,誰知道她還說,她想要活下來。

他有些動容,道:“本候答應你。”

她平靜的面容不帶喜悲,似乎是計算着以蕭家的勢力,最多幫她在鳳山活幾年:“候爺保我在鳳山三年性命,我給侯爺十年亂世。”

蕭奉儀笑了。他許久沒有聽到這樣狂妄的許諾,笑了許久問道:“你說說看,什麽能有十年亂世?”

她想了想,似乎覺得這詞用的不恰當:“或許不止十年,也許二十年,也許五年。但至少那個時候北承已經不在了。”

蕭奉儀覺得很有意思,她的要求速來單純,喜歡你就給你一切,恨你就要一切陪葬。簡單明了,果然還是個孩子。

她聽到他沒有反對,于是繼續道:“當年太子逼宮是假的。是皇上命禦林軍假冒太子的人,屠殺了大佛寺的皇子皇孫。太子的人趕到的時候,人都已經死了。皇上借題發揮,将逼宮的帽子扣在了太子頭上。所有的人都死了,不存在只死了幾位皇子公主,妃嫔在大佛寺祈福的事情。侯爺可以命人是大佛寺後山挖屍骨,定有所獲。當年太後不敢燒屍,怕火光引來猜忌,特意命人埋的。還有一點,有些妃子是被活埋的。身上定有能辨別身份的東西。侯爺不用擔心死無對證。”

蕭奉儀緊緊的盯着她,大佛寺的事,太後奉行了只有死人才不會說出去的宗旨,切切實實的捂住了這件事。當年他也盯着太子逼宮一事,本就是在等太子失勢,人心動蕩之時順勢插入自己的勢力,沒想到政局意外的穩固。

所有人都知道大佛寺有隐情,卻不知道是這樣的隐情。

他自信有這些足以混亂京師,卻聽她接着道:“不過這些事情都過去很多年了,如今效忠先太子的人大多被穆于錫拉攏,于侯爺來說,助力不大。不過再加上西涼軍不臣一事,便可以掀起波瀾了,西涼軍曾經在皇上狩獵期間行刺,是因為西涼軍忠于攝政王,而穆于錫,是攝政王之子。狩獵那天清點人數,唯有陸二少和穆于錫走散了。侯爺若是想求個認證,大可以命人去西涼軍大營查探,必會找到皇後和西涼軍往來的信件,皇後親證,二皇子根本不是皇上的孩子。陸景岚不管為何而死,都可以是說成為穆于錫死的。他們自幼感情深厚,陸景岚知道太子的秘密一定有人會信的。侯爺不用東一兵一卒,只要将這個消息告訴陸老将軍,陸家一定會反的。”

蕭奉儀不笑了,他突然意識到,讓她活下去的動力是複仇,他隐約能明白這樣的感情,他還記得他的未婚妻死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為什麽我的愛人死了,我的心死了,而你們卻活的好好的。”

自始至終,她要的是毀滅。

整個北承都要為桃瑤的死付出代價。

他沉默了許久,試探道:“你可知道陸景岚就是死在西涼大營。”

她空洞的眼睛微微眨了眨:“那就最好了。陸景岚發現了穆于錫的秘密,被穆于錫殺人滅口。他假仁假義的嘴臉就能扯得一點不剩,陸家絕對會為了陸二少報仇的。只是有一點,侯爺不要挑撥夏家。”

“哦?”他發現她自腦子裏撞出血塊盲了眼睛,猜人的心思更準了。他确實準備将夏家連根拔起。

“就讓夏靜怡懷上他的孩子。然後被他親手殺掉。然後再懷上,然後再殺掉……”她看着蕭奉儀的方向,“她欠小桃的,一條命是不夠的。”

43、梨花落(三) ...

該是她的時代了。

雍國南都,玉泉山莊。

“進來。”書房裏傳來一個沙啞的男聲。

她身旁的丫鬟依言扶她進去,跨過門檻她松開了那人的手,徑自走進屋子。書房裏一名看上去十分精明的老人正在書桌前等着她走近。

“戚容”他問。

“是。”

她生的很好看,已經可以預見未來奪人之資。老人按照慣例抽出一張紙,撲到她面前:“會寫字麽?”

她淡淡笑了笑,站起身,伸出右手,提筆寫下兩個字“戚容”。

老人眼中閃過一絲疑慮,她筆法從容,真的是漁夫之女?待到她寫完,老人眼中更是帶着探究,見字如人,這姑娘的字力透紙背,與她這樣娴靜的長相相差甚遠。

“為了今日特意練的?”老人道,“字寫的很好,為難你了。”

戚容放下筆,靜靜的站在那裏。

老人一開始并不想見她,因為這個姑娘出身不好,可是誰能想到玉泉山莊培養了十年的神女自盡了,今年照理要送往鳳山的人,他們只能從外面買。老人嘆了口氣,看着這個姑娘的字,殺氣太重,難堪大任。

他照例要出題:“你爹娘都是漁民,将你賣來換取錢財供養家中的弟弟,你可有怨恨?”

她微微一笑:“身體發膚皆由他們予我。我也很喜歡我的弟弟妹妹,今日便是我的妹妹陪我一同來的。我眼有疾,不能農作,若是玉泉山莊可以收下我,也是我盡了為人子女的孝道。”

老人點了點頭,看她年紀已經有十六七。這個年紀的孩子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只怕不會受他們的控制。

“你可知道,玉泉山莊要選的是什麽人?”

她想了想道:“聽話的人。”

老人一怔,她說的不錯,可是不只是聽話:“要忠心。可是,年紀有點大了。所以……”

戚容笑了,年紀大麽?

她低下頭,單薄的身形更顯嬌弱,雙肩顫抖着,似乎是在哭,老人看着不忍,但又無可奈何,便道:“我們本來只收十歲左右的孩童,親自調教。要不是念在你父親忠厚老實,又聽說他為了讓你來,特意請了教書先生教你識字,也不會給你這個機會。這裏有一袋碎銀子,你拿回去吧。”

戚容沒有拿桌上的銀子,只是很茫然的擡起頭,向門口走去。老人剛要提筆把她的名字劃去,門外突然跌跌撞撞的跑出來一個人,撞了戚容的肩膀,她悶哼了一聲,只聽那人急道:“劉管家不好了,今兒來面試的姑娘送下山的時候遇到了賊匪,全死了。”

老人提起的筆頓了頓,看着眼前這個白衣姑娘的背影。

“誰這麽大膽子,敢劫玉泉山莊的人?”他問。

戚容輕輕揚起嘴角,踏出門檻。

老人喚住她道:“留步,就你吧。”

轉過身,面上多了被選中的慶幸,似乎還喜極而泣。剛剛來報的人看了她一眼,覺得這姑娘太愛哭了,不要她也哭,要她也哭,這麽柔弱,也不知道能不能在鳳山上殺出一條血路。要是她死了,玉泉山莊沒培養出神女也走到末路了。

劉總管卻高興不起來,總覺得事情來的太巧合,他的目光又落在“戚容”兩個字上,揉了揉眉心,寫信寄去皇都,徹查這個姑娘來歷。

皇都的消息很快就來了,正如劉總管所料,戚容根本不是漁夫之女,而是皇上最小的胞妹,這個妹妹自小受先帝寵愛,雍國為賢而用,不問男女,戚容小的時候就以奪皇位為目标,要不是年紀小不能服衆,皇上是誰還不一定。當今聖上賢明大度,很感激這個在登基道路上讓他十分坎坷的胞妹,直言“吾妹若為男子,定有一番作為”。皇上的密函寫的很清楚:玉泉山莊培養的女子應該就是戚容下的毒手,自盡什麽的,仔細查查一定有破綻,不過連他們一手培育的人都能被不聲不響的處死,戚容對于這個神職已經勢在必得了。攔不住的,随她吧。

劉總管燒掉密函,心裏确定了一點,心想另外那些來面試的姑娘,也是被這位小公主除去的吧。

有這麽一位戰鬥力彪悍的公主,劉總管突然覺得,雍國有了一統天下的可能。又命人好生伺候戚容,去打探別國選人了。

不過今年的別國,有一個大國可以忽略不計,劉總管把“北承”的密探分去了西涼。北承女子從來沒有在神女之争上贏過。現在都改信佛教了。今年更是示弱的可憐,連人都不挑了,就在金陵永安候府二房熙鳳郡主的孩子裏,選了個眼盲的,只有十四歲。比起選送神女,西涼是不是要反這件事,更讓雍國在意。

鳳山的規則很簡單。

每年都有新人上山,每年也都有新人埋在後山。只要在二十歲前得到現任神女的承認,新人就可以成為新的神女。如果選送的女子活到二十歲還毫無承啓天意的慧根,就要埋首後山了。

神女卸任,是下山的唯一方法。這是一條獨木橋,數百年來活下來的人十指可數,其中有一位,就是蕭氏的祖先。在那段已經被北承刻意淡化的歷史裏,那個女子的姓名早已經被人淡忘。

不過眼下,熙鳳郡主正在給要送上山的姑娘講這位神奇的女子。

那個時候的鳳山還只是一座山,因為時值亂世,住在山上的人們圈了一座桃源鄉,後來有個姑娘一次下山玩耍,看到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心有不忍。這才有了神女救世的傳說。山上的那些人家代代往山下扔饅頭,有一天一個饅頭救了一個蕭姓少年。少年盤踞金陵,繁衍生息。後來北承歸納版圖,将金陵劃入北承,蕭氏歸順,封永安候。

她邊聽,邊在練習盲寫。

身邊的丫鬟時不時的小聲提醒,字寫偏了或者寫重疊了。

熙鳳郡主普及完蕭家歷史,喝了口茶道:“姑娘還有什麽想要知道的麽?”

她又練習着寫了一首桃夭,放下筆道:“郡主辛苦了。”

熙鳳郡主不喜歡這個清冷的丫頭。但是蕭侯爺已經交代了,盡可能的讓她活得長一點,不然死了很麻煩,永安候府只能從她女兒裏挑一個送上去了。“還有一件事,是侯爺昨日遞來的消息,雍國這次送上山的是位公主,聽說是個手段很辣的,避開她,你才能活得久。”

她放下筆,丫鬟替她收拾起筆墨,又端來金盆侍候她洗手。金盆裏有淡淡的桃花香氣,她泡的久了點,思緒有點飄,想到了第一次入宮的侍候,那個在她饑腸辘辘的時候送來香軟糕點的女子。

因為蕭奉儀前期的打點做的很好,她知道了現在山上的神女二十七歲來自芳國。現在山上風頭正盛的是十二歲的梁國神童。幾乎是民心所向,山下朝拜的人都在傳言她是神啓的天女,比神女更受崇拜。現在的神女已經快順應民意,傳位給這位十二歲的小姑娘了。聽到這個消息,九歌覺得前幾日熙鳳郡主說的版本可謂很教條。實情應該是,所有的神女都是被逼退位的吧。她輕聲笑了笑,放下今早新采的空山雨露。

“不過梁國畢竟是小國,風頭這樣強盛,梁國護不住她。”蕭奉儀道。

她沒說話,只是勾着淡淡的笑。

“笑什麽?”

“覺得很人生真的很奇妙。小的時候被宮裏的一切迷了眼,覺得錦衣玉食真好,這輩子的追求是既能有錦衣玉食又不會被人算計。當一個不受寵的王爺的王妃,就是畢生所願,從未想過外面的世界竟然這樣大。”她想了想,有些自嘲,“只是世間這麽大,我卻不看見了。”

這是她第一次提起眼盲的事。

蕭奉儀揮手遣散了衆人,院子裏只剩他們二人。

暖暖的春風繞過她的鬓發,她攏了攏頭發道:“侯爺,此去一別,願你我永生不見。”

蕭奉儀擺弄着手中的茶碗,茶碗突然裂開一道縫隙:“你恨本候。”

她笑了。

她走的那天蕭奉儀沒有去送她。因為金陵蕭氏離着鳳山很近,她是這一批送上山的貴女中,到的最早的。每一位上山的姑娘名義上都是各國最有慧根的女子,為了防止這些女子不公平競争,都是讓她們一人上山,在山門天水池沐浴,穿上鳳山發的衣物,這才算是候選神女。

初到山上她還十分不适應,山上一切皆稱神谕。比如選婢女,也是神谕——抽簽。每人的标準是初上山兩個人,上山求你開啓真言的百姓每增加一百人多加一個,每位候選神女最多可以有二十個女婢,神女三十六人。

換句話來說,你每次出門人跟的越多,證明你越得民心。她靜靜的聽着管事說完,抽了兩個木簽。

不一會兒兩個姑娘就由管事帶着給她請安。

“層樓見過姑娘。”層樓聲音有些粗,乍聽上去有些像男子。她坐在那裏,向聲音的那頭點了點頭。

另一個被抽中的姑娘跟着道:“小桃見過姑娘,姑娘的眼睛真好看。”聲音婉轉清脆,歡喜的看着她。

她的眼睛确實很好看,空洞的目下無塵也很吸引人。小桃很喜歡這個主子。

坐上的人神色未動,只是淡淡的笑了:“小桃這個名字太普通的,聽你聲音,便知道是出衆的姑娘,這樣普通的名字不配你。”

小桃眨了眨眼,瞧着層樓看去。她确實長得很好看,尤其是跟長得最醜的層樓在一起,心裏的優越感更勝。

“叫還休吧。”

小桃覺得還休兩個字很好,不落俗,丫鬟裏已經一些桃子李子菊花梅花了。她長得如此脫俗,覺得還休這個名字很配她。

層樓看了眼這個眼盲的姑娘,久久沒有說話。還休倒是辜負了這兩個字的意境,喋喋不休的說了個沒完,從早上吃什麽到晚上鋪幾床被子都說了一個遍。

她就坐在那靜靜的聽着,與空洞的眼神不符的,嘴角總是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層樓趁着還休喝水的時候插話道:“還不知道姑娘叫什麽。我們以後該怎麽稱呼姑娘。”

“阿錯。”她的聲音很輕,漸漸的又咬重了音節:“叫我阿錯就可以了。”

還休咽下一口水:“哎呀阿錯姑娘,這名字聽着真樸實。說出去別的人一定要笑話名字沒讀過書了。不過阿錯姑娘你別怕,你還有層樓還休呢。我們給你撐面子!”

她笑笑,摸了桌上的茶碗,層樓推到她面前,她輕聲道了句“謝謝”。

還休以為謝的是她,拍了拍阿錯的肩膀道:“阿錯姑娘不客氣,我們一定會照顧好你的!”

夜裏,山上下起了雨。多年的生活習慣練就了一副好聽力,現在盲了一雙眼睛,細聽的話能數着雨點落地聲音,滂沱大雨裏,本來被掩蓋的腳步聲真真切切的傳來,她坐起身,緊繃着身子聽着外面的動靜,突然腳步聲停了下來,雨聲更大,随之而來一個驚雷,照亮了白晝。她的身影就這樣映在了窗戶上,窗外的腳步看到了坐起的阿錯,猶豫了一下,撤了。

阿錯被那聲巨大的悶雷震得心慌,總覺得有什麽事情,她摸着床沿站起來,一點一點向外走去。

“阿錯姑娘要去哪兒?”

又是一道閃電,阿錯擡起頭,看着聲音的方向。層樓本是睡了,被雷聲驚醒,想到新上山的小姑娘還眼盲,不太放心過來看看。沒想到已過來就看見她摸索着前進,要是不層樓喊住她,她就要撞到桌角了。

阿錯聽出是層樓,便道:“剛剛外面有人……”

話還沒說完,又是一聲悶雷,層樓聽不清她說了什麽,上前扶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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