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空存折

眨眼就是周末,葉川上午放學就出門去了銀行,準備把小鐵屋剛分到手的錢存起來,餘下三百帶弟弟買過衣服再好好吃一頓。若論說起來,這個弟弟算是和他血緣最親密的人了。想着有這麽一個人,淌着和自己相似的血,心裏就還是親近的。

遞了存折和錢進去,說要存五百。葉川想着,等大學通知書到了,看看學費多少,到時候存折也到期了,一定要用寬餘的錢給顧航買點什麽。具體買什麽他一直沒想好,顧航什麽也不缺,但葉川很希望自己能用獎學金為他添點東西。

正想着呢,裏面的人把存折扔了出來,說:“已經挂失過錢也取光了,這五百要另外開戶。帶身份證了嗎?”

葉川一時沒反應過來,拿着存折前後看了看,指着最後一行一萬三的數字給她看,解釋說:“我上次來存了五百,之後就沒取過錢,你是不是弄錯了?”

“你在哪兒開的戶?”

“就在這兒啊。當初我們五個男生一起辦的,都用的戶口本,我叫葉川。”葉川瞬間變空的大腦終于緩慢的運作起來,着急地把存折遞回去說:“麻煩你再幫我看看,我沒挂失啊,我存的死期,到我高中畢業才到期呢。”

工作人員又翻看了一會兒,和一旁的人說了些什麽。那人看了看存折,又翻看了一下記錄很确定的說:“是已經取光了,這業務是我辦的。”因為時間離得近,近期又沒人挂失,她記得很清楚。

葉川說不好自己什麽感覺,胸悶的厲害,看着存折過了機器以後一萬三變成了0.00的餘額,腦子瞬間就空了。

“這五百還存嗎?”

葉川呆怔,半天沒反應過來。

“不存先讓一下,下一位。”

葉川被人擠開的時候才猛然反應過來,重新擠回去,話音都是顫抖的。

“你們怎麽能這樣?我當初開戶是本人來的,我覺得你們銀行安全才存的!我隔幾個月就過來一趟,你們怎麽能……”

裏面工作人員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對勁,兩個人又交頭接耳說了什麽,那個方才說她辦理的業務的女人開口說:“你還是回家問問家人,當初取錢用的戶口本和身份證,卻一樣我們也不會辦理的。應該是你家長取的,他說不小心把存折弄丢了,家裏急着用錢。他是你的監護人,證件帶夠了自然就能取走錢。我們的工作程序沒有問題,你還是先回去問問再說。要是真出了問題,看一下你們的身份證和戶口本還在不在,真不是的話就報警。”

葉川不知道該說什麽,攥着已經變空的存折眼前有些發黑。他沒有給過家裏錢,可是高二以後葉耀堂也沒有再給過他生活費。起先他也忐忑,覺得這樣一個人偷偷存錢是不是不對,可是顧航和王波他們都說讓他自己存着,不然将來上大學家裏估計也不會給多少錢。他們也一樣,說家裏雖然知道自己有小金庫,也打過主意,但是被拒絕後就沒再惦記過。可如今,自己的那個爸,一聲不吭的把錢都取走了,甚至連問都沒有問過他一聲。如果葉耀堂說家裏緊張,想讓他拿錢出來,他二話不說,肯定會盡力而為。怎麽能這樣呢?像小偷一樣悄無聲息的就把事情給做了。

葉川将存折攥在手裏,一路往家裏跑,一直跑到西花園旁邊的那條路上,才因為胸口太悶不得不停下來。葉川靠在牆上喘氣,不知道因為跑得太快還是太過生氣,渾身不受控制的發抖。葉川走在一排光禿禿的樹下,心裏也冷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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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憤怒的,也許一路狂跑消耗了過多的體力,葉川竟覺得連發怒都沒有力氣。那是一種徹頭徹尾的迷茫,仿佛光明的前途瞬間就被煙霧給埋了起來。

回去說什麽呢?怎麽問呢?

葉川捂住臉深深的吸氣,嘴唇顫抖着,走近了就能聽見他的低喃。他說:“媽,你都看到了嗎媽媽?”

離家越近,葉川越沒有勇氣面對這一家人。如果說是貧困壓彎了人的脊梁,能原諒嗎?如果說老子用兒子的錢天經地義,能當作什麽都沒發生嗎?

走的再慢,終于還是有挪到家的那一刻。都在家裏,飯碗還沒有放下。葉川站在門口看着這一家人,不知該做何表情。

他看見王蘭香慌張地掖了掖頭發,讨好地笑說:“這時候回來?還沒吃飯呢吧?我去給你下面。”

葉耀堂看了他一眼,繼續低頭喝碗裏的湯。葉帆一臉的笑,呼嚕兩口飯不等咽下就說:“哥你這麽早?我說等吃完飯再去找你勒。咱們現在走吧?”

陳培靜咬着筷子看他,驚奇的目光,像是看着一個陌生人。

葉川走進去,把攥得折起來的存折放在飯桌上,用手壓平了推到葉耀堂面前。

“爸。”他說:“我存錢是以後讀大學用的。我從初二撿破爛賣廢紙就開始攢錢,攢了快五年啦,才攢了這麽多。沒啦。”葉川把最後那個像是嘲諷的嘴的0.00指給他看,笑着說:“你看看,我攢了快五年,一毛錢都沒剩下。那是……我近三年的學費,都沒有了。”

王蘭香沖葉耀堂遞了個眼神,笑着說:“我先給你進去下面條,一會兒在家裏吃。”

葉川一動不動的看着葉耀堂,等了好久也沒等來他一句話。

“爸,家裏要是急着用錢,你要是說一聲,我不會不給。即使你不是我親爸,可是養了我這麽多年,不管到什麽時候,我都是你兒子,還是會給你養老的。爸你這麽幹,是一直都把我當外人吧。”

葉川神經質的翻着一頁一頁上的數字,告訴他每一筆錢是怎麽來的,告訴他第一筆的五百塊裏,有多少是他初中撿瓶子攢下來的。葉川說:“一個瓶子兩分錢,我撿一天,有時候也才幾毛錢,我把咱們城裏都走遍了,那時候葉帆還捧着你買的瓜子看電視呢。你從小就只對葉帆好,我知道,我媽告訴我,不能問你要錢,不能問你要吃的喝的穿的,不然你就不喜歡我。我什麽都不要,可你還是不喜歡我。可即使是這樣,你在我心裏還是我爸。可是爸,我的錢,你弄哪兒去了?”

葉耀堂扭開頭,讓葉帆帶着陳培靜出去玩,葉帆十萬個不願意,可看着葉川跪在桌子旁大瞪着眼睛極力想忍着淚卻又滿臉濕漉漉的模樣,又不敢多留。拉着陳培靜出去,到了門口也沒舍得離開,他還等着葉川帶着他出去買衣服呢。

等不來想要的話,葉川蒙住眼睛,鎮靜了片刻問:“那我上大學,你掏學費嗎?”

王蘭香端着面條出來,笑着說:“哎喲,考不考得上還在兩下,到時候你考不上就用不着這筆錢。你看咱們家這房子,總得翻新一下,起高了蓋成兩層,以後你和葉帆還有靜靜,都有自己的房間,那樣多好。你高中畢業緊接着就要有人給你說對象了,家裏有房子才有人給說媒,不然就這房子,你和你弟還不得打光棍兒啊。你爸這麽做都是為了你們兄弟倆好。再說了,考上了你爸當然會供你上大學。”

葉川期盼葉耀堂能開口說點什麽,比如家裏真的急用這筆錢;比如其實想和他商量的,但是沒來得及;比如他若考了大學,他勢必是供應的。即使知道說了也都是借口,可葉耀堂終究連一個借口都沒說。

葉耀堂手裏一只煙燃盡的時候,葉川忽然笑了笑說:“那我寫一張欠條,你們按個手印吧。大學我是上定了,第一年的學費你們最好還是準備着。”

“你這孩子,怎麽和你爸說話呢?這不都是為了你們好嗎?你說,我和靜靜圖你們葉家什麽了?弄這一攤子,不還都是你和葉帆的?”

葉川看着她臉上算得上虛僞的笑,忽而就怒了。

“是你想的點子吧!你是不是剛來葉家就惦記上我的學費了!我和我爸說話,你一個外人給我閉嘴!”

王蘭香把碗面往前一推,更大聲音道:“你說誰是外人呢?你一個野種,有娘生沒娘養的,要不是你爸把你拉扯大,你現在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裏讨飯呢!就是我出的主意怎麽了?我出主意也是為葉家好,沒生了外心。你一個小屁孩兒毛還沒長齊呢手裏就存那麽多錢,也不知道怎麽弄到手的呢。就該讓你爸沒收了,好好管教管教你!”

葉川氣的渾身發抖,王蘭香卻一拍大腿坐在地上哭了起來,邊哭邊唱,“後媽不好當啊,我當初何苦啊,跟着你葉耀堂一點福都沒享。到現在倆兒子都不喊一聲媽,我錯待在哪兒了啊?給小的做衣裳,過星期還要給大的炖雞一請再請。你們一家人都是爺,就我一個當奴才的命啊!”

王蘭香這一招是農村婦女常用的,不管有理沒理,到最後總能哭出理來。葉川看着這個鼻涕眼淚齊流的女人,忽然覺得悲哀。為葉耀堂,為媽媽,也為自己。

門口漸漸聚了人,王蘭香指着葉川滿臉眼淚的訴苦。

“你們都給評評理,他一個小毛孩兒自己偷偷開了張存折,我讓他爸把錢取出來管着,他就不願意了,還要寫欠條讓我們摁手印。沒見過養兒子養成這樣的,葉耀堂,你本事喲!”

有人說:“小小年紀,不短你吃喝,偷偷存什麽錢啊?”

“可不是,家裏過的就不容易,自己再學老鼠偷搬糧食,早晚把家給搬空咯。”

“不是說這個大兒子學習很好嗎?”

“好有什麽用?上了高中就住校了,也沒見過像小時候那麽聽話的幫着幹活了。估計是跟着什麽人學壞了。你不知道,人走下坡路也可快了。”

葉川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王蘭香卻得了氣勢,指着桌上那碗面說後媽做到這份兒上她還是獨一份,看見兒子回來了趕緊做飯,人家卻是來要欠條的呢。

葉川憐憫地看一眼悶頭抽煙的葉耀堂,擦了把臉起身,把存折撕了,轉身擠開人群。顧偉國開着汽車帶着雷雷經過,見葉家門口聚了不少人,又看見葉川紅着眼睛出來,停了車問:“怎麽了?出啥事了?”

家與家就是不同的,人與人也一樣。母親是那種家裏即使有了醜事,也要極力遮掩的人。而王蘭香,根本就是沒臉沒皮,坐在那裏任人圍觀還覺得是受到衆人支持。這種人,葉川想,顧偉國看見了也會覺得丢人吧。

葉川有一種被人扒光了衣服任人圍觀的羞恥感,低着頭說:“沒事,顧叔叔再見。”避開雷雷伸過來的手,沿着那條來時的路,慢慢往學校走。走了一段扭頭發現葉帆跟在身後,葉川靜靜的看着他,腦子裏亂的很。

“哥,咱還去買衣服不?”葉帆聲音怯怯的,想了下又說:“你別哭,咱爸也不會全聽那個女人的。”

葉川忽而就笑了,拍拍自己這個寶貝弟弟的肩說:“我窮了,沒錢給你買衣服,以後別去學校找我了。”

就這樣吧,這一文不值的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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