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你再說一遍?”

方才還吵嚷的樓內瞬間鴉雀無聲,周遭溫度驟降,空氣結霜,老鸨僵立在原地不敢動,這一角梯前的時間像被凍住一般凝滞不前。

沈淵的臉色黑得難看,只一雙眼還利刃一般刺着寒光。他深吸了一口氣,後槽牙猛地咬緊,轉頭疾步沖上樓。

欄杆被擰斷,木質地板發出不堪重負的悶響,顯得突兀又恐怖。

老鸨追在他身後,氣喘籲籲地解釋:“晚上下人進去擦地時發現的,窗子開着,人卻不知何時……”

她還沒說完,沈淵已經走到了那間屋子前,在夥計驚恐的目光下擡腳狠狠踹開了門。

“……不見了。”

軒窗大開,夜間寒涼的湖風從窗外灌進來,吹動青色的床簾。

風把一切描摹盡了,床上空無一物,可沈淵還是走上前掀開簾,再親眼确認一遍。

沒有。什麽也沒有。

又沖到窗前往下看,眼見的只有街外的闌珊燈火和漆黑深巷。他真的跑了。

沈淵死死扣着窗框,手指因用力過度而發抖泛白,開口冷冷地問:“去找了麽?”

“去了,暫時還沒找着……”

老鸨說完,擡起頭戰戰兢兢地瞄了他一眼,只看到個背影,又立刻垂下頭去。

他聲音平靜:“我養你們吃白飯的嗎?”

“不……”

“那你他娘的連個人都看不住?!”

這一句吼破了音,老鸨吓得腿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顫抖着回道:“小的沒用,請沈爺息怒……”

動靜太大,汪濡和蕭豔聞聲趕上來,看見空蕩蕩的房間和站在窗邊的沈淵,心裏已經明白了七八分。

那條龍。

蕭豔暗自心驚,擡眼看向沈淵,恰好沈淵側過身來,她為蛟王身上的寒氣所懾,霎時如遇臨淵之懼,蛇眸驚恐震動,下意識俯首跪地。

汪濡也不好受,腑髒翻江倒海,強忍着才沒失态。他走上前幾步,額頭上已經冒出冷汗,啞聲問:“走了多久了?”

沈淵冷着臉沒回答,老鸨在後面哭道:“入夜不見的……大概有,有三個時辰了……”

屋子裏的寒意又加重一分,凡人還只是本能地畏懼,卻苦了兩只妖。千年的蛟王,獸威累如沉山,此刻鋪天蓋地地壓下來,幾乎要将他們的肩膀壓垮壓碎。

蕭豔已經快承受不住,體內躁動,嘴裏嘶嘶吐信,眼看着真身就要破繭而出,汪濡見狀趕緊喊道:“沈淵!”

“嘶——”

一聲壓抑痛苦的嘶叫後,蕭豔撲倒在地上,滿身是汗,濕透的鬓發黏在臉上,蜷曲分叉,像極了蛇信。

驟擊湖面的暴雨停了,寒意如潮,又唰然退去,空氣恢複了原先的微涼。沈淵站着沒動,臉隐在一片黑暗裏,看不清表情。

老鸨哆哆嗦嗦地跪在蕭豔身邊,嘴裏喃喃自語,被吓得面無人色。

“已經這麽久了,估計是不會回來的。”汪濡提醒道,“你也不……”

“接着找。”沈淵打斷他,咬牙恨道:“只要沒回東海,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找出來!”

“你何必……”

汪濡驚于這沒來由的偏執,忽地想起他連日頗為反常的舉動,勸說的話本湧到了齒關,又被咽了回去。

沈淵将扣碎的一截窗框砸過去,正砸在老鸨的膝前,厲聲斥問:“聽見了沒?!”

“聽、聽見了,聽見了……”

“滾。”

老鸨立刻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慌亂的腳步聲很快消失在走廊盡頭。

“你們呢?”沈淵轉過頭,眸色黑沉,“要我請嗎?”

汪濡皺緊眉,神色複雜,終究沒再說話,回身将蕭豔從地上抱起,離開了這間昏暗的屋子。

人走空後,沈淵呼出一口長氣,揮袖将角落裏的最後一盞燭臺滅了。屋裏只餘一抹黯淡的月色。

二樓的雅座裏,蕭豔半躺在椅子上休息,汪濡将司泉安置好後,也推門走進來,坐在她對面,擡手煮水沏茶。

水鐘滴答,子時快過了,十裏堤也漸漸靜下來。烏雲遮月,清輝潰散,夜色籠罩着湖面,水汽升起又降落,随風拂入室內,凝成裳上薄露,滿座涼濕。

蛇是冷血動物,遇冷便困。蕭豔打了個哈切,微眯着眼看汪濡泡茶,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他好像變了很多。”

“是麽。”汪濡面色沉靜,“他的脾氣不就這樣嗎?”

“不一樣的。”

“哪裏不一樣?”

“除了那回,我沒見過他這麽生氣。”蕭豔眉心微蹙,輕抿嘴唇,“那樣子……”

水微滾,茶葉在壺中展開蘇醒。汪濡将這壺水倒掉,又燒上新的。他語氣平淡地說:“最近遇上多事之秋,他或許只是心煩。”

蕭豔聞言阖目嘆氣,輕輕念道:“但願吧。”

她說話時,窗外忽有一道黑影閃過,速度極快,眨眼便不見。可汪濡背對着窗,蕭豔也閉上了眼,兩個人都沒注意到。

白則攆走小龍蝦,攀着窗爬進房間的時候,一陣涼風吹過來,将烏雲拂走了,月華又傾灑進屋內,光滑的地板被鍍上一層朦胧銀輝。他看了又看,舍不得踩上去,繞到黑暗裏,沿着邊緣走過去。

末了還開心地笑。

屋內冷清,蠟燭燒到了頭,只剩下一攤凝固的淚。白則面對着窗,坐在床邊,把鞋子踢掉,仰頭望了一會兒淡淡的新月,困意冒上來,轉過身準備倒回床上睡覺。

他毫無防備地拉開紗簾,月光随之淌進,描出了床角上的人影輪廓。

白則一時愣在原地,待擡眼看清後,渾身都僵了。

“你……你怎麽……”

話還沒說完,抓着簾的手忽被擒住,手腕上傳來刺痛,白則疼得叫了一聲,又被一把扯過來狠狠掼在床中央。

沈淵翻身壓上來,一手捏住他的兩只手腕,一手掐着他的脖子往上提,都用了死勁,指骨發出咔噠的脆響。

白則喘不過氣,被掐得憋紅了臉,嘴唇微張,發出一聲破碎的龍鳴。

“敢跑,還敢回來?”沈淵咬牙切齒地說,“你當這裏是你家,想進就進,想出就出?”

“嗚……”

眼裏漫上水霧,視線變得模糊不清,聽力也因缺氧而下降。白則吃力地掰着沈淵的手指,胡亂搖頭。

一滴淚從眼角滑落,因為被迫擡頭的姿勢順着下巴滾進脖子,接觸到沈淵的指尖,簌地暈散開。

沈淵卻像是被燙到一樣,突然松開了手。

大口空氣灌進喉嚨,嗆入肺腑,五髒撕裂一般地痛,偏偏還克制不住地劇烈咳嗽,嘴裏湧上一股腥甜。白則以為那是血,趕緊捂住嘴,拼命吞回去。

視線還無法對焦,他眼前的沈淵仍只是一團模糊的影子。

“怎麽了?”沈淵察覺到不對,立刻拽開他的手,捏住臉頰往嘴裏看。

什麽也沒。那只是痛苦過後的錯覺。

可他的脖子、手腕,都已經覆滿了青痕,剛剛又被掰了手背,上面浮現出三道通紅的指印,和白皙的膚色疊在一起,觸目又驚心。

他眨了眨眼,撇去淚花,終于看清了。

那麽恰好,沈淵眼裏那點不合時宜的急切與慌亂剛如海水退潮般落荒而逃,留下的只有一口黑水沉淵。

又深,又冷。

白則忽覺得前所未有的委屈,鼻子一酸,眼淚就像開了閘的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幾下便哭濕了衣領。

“你有什麽好哭的?”

沈淵冷哼一聲,動作粗暴地剝開他的衣服,低頭要落牙印,卻在他頸間聞到了一股陌生的香味。

很清淡。那是宋清聲房裏的熏香。

他猛地直起身,嫌惡地看了白則一眼,揪起他的衣服把他拖下床,一路拽出房,疾步走過回廊,扔進那間浴室裏。

白則又一次落了水。

身體重得如同注了鉛,動彈不得。沉入水底時,他想,他這條龍,竟溺在了一個僅有幾尺深的淺池。說出去多像個笑話。

就在溫水嗆進鼻子前,白則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腰上一輕,下一秒,他就被人抱着浮出了水面。

沈淵把他按在池邊,扒光濕透的衣服,低頭露出尖牙,一口咬破了他的脖子。

龍血的腥辣味在舌尖綻開,像大火焚燒海洋,暴雨淹沒山谷,所感所覺全被切斷,只能看見、只能聽到這心底呼嘯着的熱浪寒潮。愛之灼熱、恨之切膚,輾轉徘徊數千裏,到最後,通通都還原成了最原始的獸性。

想就這麽吸幹他的血,把他拆吃入腹。咽下去、吞幹淨,化作自己的一部分,此後再不必擔心他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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