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唱完這句,宋清聲又輾轉往下,歌豔陽好景、湖山雲煙,白則抱着被子坐在床邊聽,随調輕哼。那清亮的嗓子,隔着高牆與風雨,傳入耳中,仍婉轉動聽。

他聽得入了迷,甚至都沒注意房間的門是什麽打開、沈淵又是什麽時候坐在他身後的。

誰也沒出聲,共享一片清寂。

屋內燭火跳動,窗外雨勢漸傾、歌聲漸輕,宋清聲唱到了尾,一句長嘆“春吓”,收住綿綿的音,淡進了雨裏。

最後一點春天似乎也跟着走了,雨味變得更潮濕滑涼,裹着泥土腥氣,冒進鼻尖。白則仔細嗅了嗅,卻聞到一股淡淡的甜味。

他轉過頭,終于看見了沈淵。

沈淵半靠在床角,黑發披散,滑進敞開的衣領裏,正垂眼看着放在床上的一壺熱茶,手裏把玩陶瓷茶碗,臉上平靜,無波無瀾。

感覺到白則在看他,沈淵擡起頭,黑沉眸子望過來,眼底有微光閃動了一下,但又很快歸于沉靜。

他朝白則伸出手,說:“過來。”

光線在他臉上輕晃,眼睫投下一片扇形的陰影,像展開的半邊蝶翼。白則猶豫了一下,慢慢向他爬去,半路上被抓住胳膊,倒進了一個微帶涼意的懷裏。

沈淵圈着他的腰,把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地呼了一口氣。

白則緊張地繃直了身體,肌肉僵硬,不知所措。

他沒穿衣服,雨天空氣又寒濕,皮膚一觸及冰涼的指尖,大腿就下意識顫動了幾下。

“冷麽?”沈淵問他。

白則聞言眨眨眼,縮起下巴,很輕很輕地說:“不冷……”

沈淵嗯了一聲,卻還是直起身,扯過棉被把他包裹起來,只露出一個腦袋。

再傾身向前,端起茶壺,倒出一碗冒着熱氣的紅棗參茶,遞到他面前,說:“甜的。慢點喝。”

白則愣愣地接過茶碗,看着眼前的人,看他半斂的眼,看他微抿的唇,看他伸過來撥開額發的嶙峋的手,再低頭看碗裏的參茶,小聲問:“是藥嗎?”

那懸在他耳側的手僵了一下。沈淵收回手,淡淡地說:“不是。”

“喔……”

白則用舌頭抵着碗沿,舔了一小口,嘗到甜味,眉頭倏地展開,又咕嘟咕嘟地喝下去一半,欣喜地笑:“真的是甜的欸。”

“好喝麽?”

白則點頭:“好喝。”

他喝完一碗,舔舔嘴唇,似乎意猶未盡,還想再喝,但沒有開口,好像這就滿足了,乖巧地把碗遞回去,拉住被子裹好。

沈淵拿着茶碗,另一只手隔着軟被托起他的臀,把人往身前帶近了一些。

白則有點緊張,忍不住吞咽了一下。除了他壓着他的時候,兩個人很少靠這麽近,連彼此的呼吸都能捕捉到。溫熱氣息灑在耳畔頸側,如絨羽掃過,留下輕微的酥癢。

沈淵彎下腰,又去倒了一碗茶,送到他嘴邊喂他喝。白則仰着脖子,還沒反應過來,那清甜的味道就滑進了舌根,他輕輕嗚了一聲,咕咚咽下去。

碗空了,漏出來的汁液順着嘴角流到下巴,沈淵用袖子給他擦幹淨,問:“還要嗎?”

“不、不用了……”他喝得有點漲。

沈淵把碗放到一邊,倚在床頭,垂下眼簾看着他。半晌,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喜歡聽他唱啊。”

語氣很平淡,不是問句,倒只像是一聲輕淺的感嘆。白則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明白他在說什麽之後又趕緊搖頭。

“喜歡聽就聽。”沈淵說,“又沒不讓你聽。”

白則睜大眼睛,嘴唇微動。

沈淵又說:“你不和我說實話,我怎麽知道你要什麽。”

反倒怪起別人來了,短短一句話,處處都別扭,好在白則早亂了,聽不出。有風拂過他眼底的湖泊,水面泛起微瀾,波光粼粼。

沈淵沒再說話,伸手撫摸白則的臉頰。這條龍還不到一百歲,人身挂着一點嬰兒肥,臉上的肉嫩生生的,格外柔軟。

他一點也不讨厭白則。沈淵想,宋清聲就是在胡說,真該拔了他的鳥毛。

摸完臉,指尖又滑到那片殷紅的唇瓣,輕而易舉地撬開齒關,觸到了濕熱的舌頭。

沈淵忽然想起,他是嘗到過白則嘴唇的味道的,好像很幹燥,又很軟。此刻想再嘗,轉念又想,他會不會不樂意?

他把手指抽出來,還沒來得及放下,白則卻追上來,親了一口他的手心。

虔誠、溫軟,仿佛之前受過的疼痛全都能消散在這一吻裏,真是無可救藥了。

沈淵微眯起眼,勾住他的下巴,低頭吻上去。

唇與唇相貼,溫泉與雪水交彙,澄波挽起雨點,清風吹過山林。僅僅只是蜻蜓點水般的一碰,卻好像他們已經在這一瞬渡過了千萬條河川,渡過了波濤大海,渡到了冥河彼岸。

一觸即分。沈淵退回去,手掌蓋上他的眼,抱緊他,說:“睡吧。陪我睡會兒。”

再醒來時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反正窗關着,雨沒停,新的蠟燭仍在亮,無所謂時間消逝到哪裏去。沈淵應該剛走,身旁的被子還有餘溫,混着他身上的經久茶香,有清新的苦味。

睡眼惺忪,看什麽都好像隔了一層霧。紗簾被掀起一角,燭光照影,勾勒出一個人的輪廓來。

白則一下子驚醒了。

那個人影瘦瘦小小的,站在床邊,正望着他。白則厲聲問:“你是誰?!”

光影輪轉,一張清秀精致的臉一寸寸露出來。

“你就是沈爺藏着的那個白公子呀。”那人笑,“好漂亮。”

那白皙幹淨的身體上還滿是未褪的青痕,因坐起的姿勢,上半身露在被子外,全落入了他人眼裏,白則卻沒意識到,皺起眉,再一次問:“你是誰?”

“我住在走廊另一邊。”司泉微笑着在床沿坐下,“啊,前幾天剛被沈爺帶回來呢。”

“帶回來?”

“是啊。”

白則警惕地弓起背,肯定道:“他不會讓你來的。”

司泉嘻嘻一笑:“為什麽不會?沈爺缺個人伺候,正巧看上了我,有什麽不對的?”

“他不會讓你來找我的。”

他都把他鎖了,又怎麽會給旁人看?

“沈爺是不讓我來找你,可我好奇。”司泉說着湊近些許,“我也想看看,跟我幹着同一件事的人,到底是什麽樣的……”

白則愣住了,問:“同一件事?”

“還能有什麽事,當然是……”

白則看着那人伸手,暧昧地點了點他自己的嘴唇,說:“床上這些事呀……”

他話說完,四周空氣陡然一重,跌入冰點的死寂威壓從天而降,狠狠傾倒下來。司泉背上浮出冷汗,伏低了身子,屏氣握緊床單:“你……”

白則居高臨下,冷冷地問:“你陪他睡覺了?”

“嗚……”司泉咬緊牙關,“你是……龍……?”

白則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迫他仰頭。司泉反射性地握住白則的手腕,氣喘不上來,卻忽地露出一個笑容。

他斷斷續續地說:“我……陪了……哈……怎麽樣?”

脖子上傳來絞痛,他看見白則的眼睛紅了,知道自己一定是賭對了。

“你想……掐死,我?”他艱難地發出破碎嘶啞的聲音,“你……知不知道……沈爺,會……生氣?”

白則的眸色唰地暗沉下去。

手中的細脖子上動脈瘋狂收縮跳動,那人只憋着一口氣,仍要說:“咳咳……你傻不傻……你與我,并無……不同。”

他沒力氣再說下去,白則卻大概懂了。

都是些養着取樂的小玩意兒。和三樓裏的那些姑娘小姐,也并無不同。

他忽地心下一涼,手一松,咣當,司泉整個人墜下去,跌坐在地板上,咳得撕心裂肺。

白則心想,其實我也沒什麽特別的。

司泉緩過了氣,靠在床旁喘息,看見他露出來的腳上戴着鐐铐,又呵地一笑。

“我還以為他有多正人君子,對你好歹是會好些……原來也是個心裏有病的。”司泉嘲道,“他和那些人,又有什麽區別。”

白則嗤了一聲:“他對你不好?”

“他把我的尾巴給砍啦。”司泉陰陰地笑,伸出自己的腿晃了晃,“你看,我的腳,現在都不能動。”

白則皺緊眉頭,問:“你是蛇?”

“我是蛟。”

他邊說邊爬起來,重新坐回床沿,摸着自己的脖子,說:“你下手可真狠呀,龍都這樣麽。”

“我不知道。”白則冷聲說,“你難道還見過別的龍?”

“我沒見過,但我聽到過。幾百年前,揚州也來過一條龍。不過那條龍可沒你這麽窩囊。”

白則聞言猛地直起背,轉過頭問:“哪條龍?”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司泉笑,“我倒奇怪,自百年前沈爺出事後起,人間現世的那兩條蛟就發誓與龍勢不兩立,為何他會收你?莫不是報複來的吧?”

“他出事?”白則敏銳地扣住這兩個字,卻直接忽略了後半句,“他出過什麽事?”

“我當你知道,原來你不知道。”

司泉眼底閃過一絲得逞的狡黠,清了清喑啞嗓子,說:“沈爺幾千年的修行,百年前就該化龍的,那日由江入海渡天劫時,卻不知為何,被一條紅龍抽去化了一半的龍筋,狠狠打回了江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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