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次日清晨雨仍未停,如天公抹亂了畫鏡,陰沉天色下,遠山近湖都在雨幕遮掩下變得模糊不清。

空氣涼濕,雨聲嘈雜,檐下雨簾相連如瀑,道旁濁水沿街流下,彙入漫漲的河湖。街上行人匆匆,各色油紙傘晃過眼前,轉瞬又溶入雨中,化成一抹淡雲。

店家照常開張,客人卻少。無事可做了,就搬條椅子坐在鋪門口,端上熱茶、抓把瓜子,和隔壁的夥計老板聊天唠嗑。

“這雨怎麽越下越大了……”

“可不是。看這天兒,今天能放晴麽?”

“難說噢……”說話的店家喝了口茶,擡頭雨,“照這麽個雨勢,再下兩天,揚州就得發大水啦。”

夥計睜大眼睛:“哎呀,不會吧?”

“怎麽不會,揚州水太多了。你看,這東邊一口瘦西湖,上邊運河,橫貫的還有江,又臨着海,大雨一落,各處漲水,你讓它流到哪裏去?還不是漫進城裏來?”

“最近這麽多年,揚州很少發洪水了。”

“是啊,不是說有龍王爺保佑?”

“相傳咱們揚州自古就有東海龍王鎮着,可也發過大水的。”店家唏噓道,“記不清了,應該在我太爺爺那輩,長江下游連日暴雨,江水大洪,淹死了好多人,江邊那些田地兩年裏都種不上東西。”

另一個店家喔了一聲,問:“我有印象,是不是毀了龍王廟那回?”

“就是那回。”

“老一輩的兒人嘴裏老念叨,傳說還在江水裏見到蛟了。”

夥計驚訝道:“啊?還有這事?”

“不僅是蛟。還有個傳聞,說是發大水前幾天,東海上突然烏雲密布,電閃雷鳴,駕船在海上捕魚的都被鯨波吞了。僥幸逃回來的幾個,都說在海上看到了龍,一黑一紅,口銜雷球,打得天翻地覆。”

“真的?那是蛟龍相鬥了?”

“說不準。不過神仙打架,總是咱們凡人吃虧。”

“搞不好那只蛟其實是龍哦……”

“啊,那就麻煩了……”

“又是蛟又是龍的,”夥計撓頭感嘆,“這神仙的關系可有夠複雜的呀。”

“你這腦子也就只夠這麽聽聽了。”店家笑道,“有空不如——哎,來客人了!快去快去!”

夥計回頭,正瞧見一個婦人打着傘走來,剛要跨進店門,忙迎上去接待。

店家也站了起來,喝完熱茶,拍拍手上的瓜子屑,嘆道:“這雨啊……”

“說不定明天就晴了呢。”

“是、是。說不定呢。”

向晚樓裏,老鸨拿着上月的賬本,忐忐忑忑地敲響了二樓雅座的門,三聲之後,卻沒人應。

恰好龜公從三樓下來,她把人招過來,問:“今早見到沈爺了沒?”

龜公回道:“沒呢,估摸着還在上頭。”

“哦……那新來的那位,早飯送了沒?”

“這……沈爺沒說讓不讓送啊。”龜公放低了聲音,“好像關着呢。您定個主意?”

“我哪裏敢替他定主意!”老鸨哭喪着臉道,“倒怕一不如意,惹他生了氣,他掀翻這樓都說不定。”

“哪有那麽誇張,上回白公子一丢,沈爺那臉色,不也沒把您怎樣……”

“你是沒見到,不然得吓出病來!”老鸨說,“那天蕭姑娘……”

龜公側耳一聽,臉色變了,驚道:“真有這事?!”

“我騙你做什麽!”老鸨斥道,又低聲說:“我總覺得沈爺他不是一般人,這下子可真難講了……”

龜公皺起眉,還想再說什麽,樓梯上忽傳來踩動木板的腳步聲,忙閉上嘴,用眼神示意老鸨,老鸨也聽到響動,立刻站直了。

轉角處,那襲黑衣露出一角衣擺,步子一踏,停在了梯口,又朝前邁來。

“沈爺。”老鸨和龜公同時低頭,齊聲問好。

沈淵沒應,徑直走來,推開了雅座的房門,向身後問:“有事?”

老鸨咽了一口唾沫,站在門口回道:“上月的賬本核對好了,您看用不用再過目一遍……”

“放那。”

老鸨挪步上前,小心地把賬本放在了桌上,放完後立刻往後退了幾步,戰戰兢兢地站好。

沈淵背對她坐着,靠在椅子上,手扶着額頭,似乎沒什麽想看的念頭。

龜公遠望過來,察覺到他的疲累,便說:“沈爺,需要叫廚房給您炖壺參茶來麽?”

無人應答,四周寂靜。老鸨大氣都不敢出,緊張地擡起頭。

沉默過去半晌,沈淵才吐了一口氣,慢慢開口:“炖一壺吧,給樓上那個送去。”

龜公忙應是,應完趕緊下樓去。

老鸨還站在那,沈淵朝後一擡手,說:“你也下去吧。”

“是……”

老鸨松了一口氣,哪料到她前腳剛擡腿要走,後腳不長眼的夥計就從樓下跑上來,站在雅座門前喊道:“沈爺,樓下來了人,說要……”

一宿沒睡,沈淵本就累,一聽見這敲鑼打鼓般的呼喊就煩躁地嘶了一聲,抓起桌上賬本朝門口扔過去,正中那夥計面門。

夥計被吓懵了,不敢再說話。

而他冷冷問:“是誰?”

“是……是流光閣的宋、宋老板。”

沈淵嗤笑,說:“不見。”

“可他說……說您要是不見他,他就、就……”

夥計話還沒說完,樓下大廳裏就突然傳來一陣桌椅倒地的躁動,驚得他渾身一跳。

“沈淵!”那平時清脆悅耳的聲音此刻正尖聲嘶喊,“你下來!”

老鸨急忙跑下樓去查看,沈淵卻充耳不聞,等到宋清聲失盡了禮儀、歇斯底裏地喊他第三第四次時,他才側過身,一把掀開湘妃簾。

“宋清聲。”他垂眼看下去,冷冰冰地說,“你最好安靜一點。”

宋清聲滿面通紅地站在一圈打手中間,擡頭死死地盯着他,咬牙道:“你別以為我怕你。”

“你當然不怕我了。”沈淵諷道,“但你以為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宋清聲的眼睛蹭地紅了,嘴唇發顫,溫文爾雅的模樣蕩然無存,倒像極了一只發瘋前的野兔。

“我是不算什麽東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但白公子,不能就這麽被你害了……”

“所以你大清早地來聲讨正義了?”

“沈淵,他是……”

“是又怎樣?”沈淵冷聲打斷他,“他樂意,我樂意,佛祖都還沒說什麽,你來湊什麽熱鬧?”

宋清聲大聲反駁,卻越說越輕:“他怎麽可能樂意!他那麽喜歡外面,怎麽可能甘願……”

他那麽喜歡外面,喜歡人間,可過了那個點,夜一深,他還是說,他要回去。

沈淵沒接話,掀簾的手撥動幾下,挑眉看着宋清聲。

僵持難下。最後是宋清聲嘆了一口氣,先敗下陣來,說:“我昨晚回去,查了一夜,知道了你是……也知道你們和他們一向勢不兩立,這才一早趕過來。但你也得留個退路。他是年紀小,不懂事才這樣,可他背後是整個家族,怎麽對付得了?你就算真的讨厭他,也不要做損人不利己的事……”

他的語氣姿态都放低了,與其說是勸,不如說是在哀求。沈淵心想,他可真是奇怪,到底對這條龍懷着什麽樣的感情?

喜歡談不上,敬畏也不及,反而有種保護的意味在裏頭,讓他莫名其妙感覺到厭惡不适。

“我不讨厭他,更不怕他的族類,不用你替我費心。”

他冷着臉糾正完,手一放,湘妃簾又倒下去,将所有視線都隔開。

簾內傳來涼涼的一句:“送客。”

雨天清晨的十裏堤,蕭條得好像昏睡過去的山村。燈籠滅了,酒旗濕了,精巧飛檐模糊了,一幢幢樓掩在雨後,風雨一掀,不斷倒退。

湖面被打碎,畫舫停靠在岸,楊柳迎風折腰,夏花飄零在空中,又重重落入泥裏。

宋清聲撐着油紙傘,站在向晚樓的一角,擡頭看向一扇頗為突兀的、缺了一角木框的軒窗。

他垂着眉,眼中露出幾分難過、幾分自責。

“你快回去吧。”他喃喃道,“真不該在這……”

他又在大雨中站了許久,雨水漫上來濕了鞋也沒動。後來又收起神情,挺起脊背,清了清嗓子,吊高了聲,唱道:

“夢回莺啭——”

戲腔圓潤飽滿,有如珠玉吐落,一句一句,一顆一顆,傾灑在雨中,飄遠到天上。

他剛一開口,就引得了旁人循聲注目。有人推開了窗,有人拉開了門,有人從樓裏跑出來,站在幾步外,呆呆地看着他。

“炷盡沉煙,抛殘繡線……”

輕曼婉轉的聲音頂着大雨逆流而上,盤旋在窗外,從縫隙裏一點一點地透進去。

白則躺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迷糊之間聽到了朦胧的歌聲,曠遠而悠長,分不清是夢、還是真。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予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是宋清聲。

白則慢慢睜開眼,昏暗的房間裏沒有其他人,只有燭火和光影在晃。

聲音是從窗外傳來的。他爬坐起來,有點驚訝地,伸長耳朵聆聽。

宋清聲卻略過了中間叫他臉紅心跳過的一大段,唱:“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将答兒尋遍,在幽閨自憐……”

白則當時不懂,原來宋清聲是想反過來說:願你掙破蠶繭,逃離畫牢。不必再一個人顧影自憐。

他沒別的本事,黃鹂精呀,只會唱歌,所以也只希望他會聽得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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