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此後連着小半個月,白則都沒再見到過沈淵。

這算是遇上他之後最長的分別了。房間裏的窗總是關着,燭火熄了又亮,所以也分不清白晝黑夜,只知道時光在流逝。

窗外響着雨聲,常伴有雷鳴。這場雨下了十多天都沒歇,空氣變得潮濕陰冷,房間裏的地板上總浮着水珠。多半時間裏,白則都在裹着被子睡覺,偶爾坐起來聽聽雨,再隔一段時間,還能聽到宋清聲婉轉的戲腔。

他不知道那是多久,一天,還是兩天?

除此之外,司泉倒成了他唯一能接觸到的人。

這條小蛟只再來過一兩次, 說完話,掐着點兒就走,一刻也不多呆。他的腳廢了,走得很辛苦,只能扶着牆一點點地挪,像某種貼牆爬的細蟲。

白則看着,冷冷問:“你不累嗎?”

司泉笑嘻嘻地答:“累啊,可一看見你比我還難過,我就不覺得累了。”

“你哪只眼看見我難過了。”

“兩只眼。”司泉說,“可惜這裏沒鏡子,不然也好叫你看看自己現在的模樣。”

白則聞言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摸到了兩塊凹陷。

他是龍啊,按理說,“消瘦”這種事壓根不該發生在他身上。神仙辟谷,他又不用吃飯喝水,胖不起來也瘦不下去才對。

可他确實瘦下去了。原本飽滿的臉頰凹進去,鎖骨更清晰可見,手腕伸出來,細得叫人擔心,會不會一折就斷了。

“奇怪。”他喃喃道。

司泉終于挪過來,在床邊坐下,問:“沈爺多久沒來看你啦?五天?十天?”

白則冷着臉不回答,他就咯咯地笑,自顧自說下去:“十天了吧,上回我走了之後,他也還是沒來。”

“用你多管?”

“我高興了才來管你呢,不高興,我還懶得管。”司泉朝他一笑,擡起下巴,“沈爺昨兒還和我說起你……”

他故意卡住不往下說,白則猛地直起身壓向他:“說起我什麽?”

沉沉龍威随之降下,有如千斤之鐘,壓得司泉胸口悶疼,差點喘不過氣。他梗着脖子看向頭頂的白龍,艱難地說:“你……輕點……”

白則恍然,退開一步,威壓跟着撤走,司泉吐出一大口氣,舒展開來的後背已經冷汗涔涔,沾濕了薄衫。

“你真是……”司泉喘氣道,“難怪沈爺說你太野……”

“太野……?”白則愣愣地重複。

司泉看了他幾眼,眼神有些飄忽不定,以袖掩面,咳了幾聲,又說:“欸,我也搞不懂。不過我猜,沈爺他就是讨厭龍吧……你想想,要是被抽筋的是你,你當怎麽辦?”

怎麽辦?白則出了神。這兩個字對他來說太陌生,他該怎樣去想象?

司泉見他沉默不語,眼睛一眨,複又笑道:“你看,你是懂不了我們的苦的。”

“你們龍,一出生便已位列仙班,生來高人一等,功德自然無量。我們呢,不過塵俗間的凡物,偶開靈明,從此苦苦修行,用數千年的時間,才能換得與你們平起平坐的機會。”司泉輕挑起眼尾,露出幾分看戲的神情,“不過沈爺當年連這個機會都被那條龍給攪沒了……”

他說着,手按着床慢慢向白則靠近:“龍是海上的王,是萬獸之首,可只是如此,便可定生殺予奪了麽?”

白則痛苦地閉上眼,解釋道:“他已經被佛祖帶去西方思過了……”

“那是佛祖的事,怎麽能算他的事?況且不過是思過百年,他又受了什麽罰?”知道了白則不好受,司泉便更要咬着不放:“這筆賬待他回來,沈爺必然是要重算的。他現在是留着你這條龍,可到時候你又如何?你有想過麽?”

白則咬唇不說話。

良久後,司泉坐回去,垂下眸最後看了他一眼,緩緩站起來。

“我該走了。”他說,“沈爺一會兒得上來了。”

白則睜開眼,看着他轉身,看着他踉踉跄跄地往牆走,再慢慢移向房門,最後消失在視野中央。

所有不甘豔羨嫉妒,都随着輕輕的關門聲,如嘆息一般,消散在濕冷的空氣裏。

他多想掐死這只蛟,可再怎麽都忍下來了。他不怕犯戒,只是不想讓沈淵不高興。

而且那些話确實沒有說錯。

白則第一次認識到,原來世間是有這樣多的差距和阻礙,如壘砌好的巨牆,推不翻倒不下,有些東西更是與生俱來,就算他不想要,也仍舊如影随形。

如影随形。

大雨如簾如瀑,從蒼灰色的天幕上急急墜下,落向五月裏的暗青人間,雨珠如玻璃琉璃,砸在屋瓦上,碎成了粒粒淺光。

湖水已經漲上了堤案,波浪侵蝕着岸上紅泥。街道上覆着半指高的一層雨水,緩慢地向下流動。

遠山如水墨洇散,黑雲含在山舌間。白頭隼越過山水之隔,破雨而來,翅膀揮動震散濕霧,落在雅座的窗前,抖落羽毛上的雨水。

沈淵聽見聲響,回過頭看見它,放下手上的書朝前走去。

隼腳上綁着信筒,外裹一條紅布。沈淵微微皺起眉,把竹筒取下來,拿出裏面幹燥完好的紙條。

他仔細看完上面寫得娟秀的兩行字,面無表情回過身,坐回桌前拿起紙筆。

白頭隼抖幹淨身上的水,飛進屋裏,安靜地落在桌角。

沈淵快速寫完字,将紙條卷起來塞回信筒,重新綁在隼腳上。

他拍了拍白頭隼的腦袋,說:“回京口去。”

白頭隼輕鳴一聲,像是聽懂了似的,疾飛出去,在雨中展翅高翔,沖向雲端。

等那道身影消失在遠山之外,沈淵扔下筆,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敞開的門外,龜公輕輕喊道:“沈爺,西邊的田莊來報了,這雨……”

“今年的租免了。”沈淵打斷他,閉上眼,“告訴他們,雨還要下大,讓他們自己準備好。”

“是。”

龜公應完就退下了,腳步聲很輕,但樓裏寂靜,這一層有點響動便能聽見。沈淵擡手揉了揉眉心,聞着略鹹的雨味,有些反胃,只好用茶灌下去。

這不是天水,是海裏的水。

這是龍在呼喚他的孩子回家。他一天不回,這雨就一天不會停。

沈淵連喝了三盅濃茶,緩過來一些後,起身離開雅座,上了四樓。

剛走到梯口便看見那只花斑蛟,規規矩矩地站在他劃的線內,靠着軒窗伸手接雨。沈淵掃了他一眼,沒再細看,往另一邊走去。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轉角,司泉松下一口氣,擦掉額上的汗,繃緊伸直的小腿放松下來,不斷打顫。

走廊另一頭,沈淵在那扇木門前停下,擡手想要推,猶豫了幾下,最終又放下手。

恰好打雜的夥計拎着水桶上來擦地,看見他站在那,連忙站定問好。

沈淵側過身就走,又忽然頓了腳步,在夥計身邊停住。

小夥計立刻繃直了背。

“下去讓廚房炖壺紅棗參茶來。”沈淵吩咐道,“炖好了,直接送到這間屋子裏。”

“是、是!”

小夥計點頭如搗蒜,等沈淵一走,地也顧不上擦,先跑去了一樓的廚房。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