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沈淵在房門前站了許久,窗外潑雨急,瓦檐齊震,聲如箸擊盆缶,脆且鋒利,已再不像三月的煙紗了。
雨裏海水氣很淡,旁人倒難以聞出來,但沈淵嗅到一口便覺難受,五髒六腑揪緊的惡心,想起多年前東海的味兒來。
而與他一門之隔的,是一條海龍。
百歲幼齡,尚且稚嫩,初至人間。
他不知道白則來自哪一片海,不知道他屬于那一支族,龍常年隐于萬丈深海,身世并不為人所知。但他本能地覺得,或許不要去知道才好。
或許像之前那樣就好。
小夥計很快端了參茶上樓,見沈淵還站在那,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動,呆愣愣地杵着,沈淵面無表情地從他手上接過托盤,吩咐道:“下去吧。”
小夥計哎了一聲,腦子還沒轉,身體已經轉過去邁腿噔噔噔跑走了。
沈淵端着茶推開門,入眼的首先是微曳的燭光,再是床上厚厚的青紗簾。他輕輕走過去,鞋子踩在木地板上發出吱呀聲,床內那團人影聞聲動了一動。
“醒着麽?”
沈淵輕聲問,伸手掀開一角簾。
只見床上錦被胡亂堆放着,給揉過成一團,白龍蜷縮着四肢睡在中間凹陷處,面對着他,呼吸平穩,眉毛卻蹙在一起,不安地顫動,裸露的脖子上出了層薄汗。
沈淵也皺起了眉。他放下手上的茶,在床沿坐下,傾過去摸了摸白則的額頭。
指尖一碰到皮膚他就縮回了手,有些自嘲地嗤了一聲。他竟在擔心一條不死不滅的龍會不會生病。
片刻後靜下心來,他倒有空仔細瞧瞧這條龍了。
不得不說,這條龍的人身太過漂亮了。輪廓精妙得恰到好處,再偏差毫厘都會失色,應該是天地執斧雕琢,取造化之靈秀,凝在他一人身上。
燭光陰影下,膚色依舊白皙瑩亮,像大邑的瓷,昆侖的玉,北疆的濃白羊脂。
視線一下子就黏在那兒動不了。沈淵忽地注意到白則似乎有些瘦了。
真的瘦了。骨頭撐不起臉頰,留出一小塊淺淺凹陷,給這張臉添上一抹病色。
沈淵記不大清上次見他時他有沒有瘦,活得太久,記憶已是該省就省的事,只覺得胸口沉重難受,手撫過去,想把他臉上那凹陷給撐平了,但沒能成功。
白則這一覺睡得淺,不安穩,這一碰就醒過來,睡眼惺忪地看向身前的人。
下一秒,等看清了,他嘭地坐起來,睜大了眼直直望着沈淵。
沈淵的手因為他的動作縮回去了一點,但還保持着剛剛的姿勢,沒來得及放下。
“你,你來了?”白則驚訝地問。
好像他不該來一樣。沈淵微一挑眉,收回了手,“嗯。”
說完又擡起下巴,補充一句:“怎麽,我不能來麽?”
白則趕緊搖頭:“不是……我只是好久沒見到你了。”他頓了頓,又坦誠道:“有點想。”
沈淵聞言愣住,輕咳了一聲,視線垂下去,朝他揮揮手:“過來。”
白則過去了,落入一個微涼的懷抱,沈淵嘆了一口氣,把臉埋在他脖頸處,胳膊圈住了腰。
黑發滑過白則的肩膀,觸感很奇怪,涼絲絲的。他低下頭看着沈淵的發界,有些不知所措,手僵着,放也不是,擡也不是。
白則想起自己小時候,做錯了事向母後撒嬌讨饒時,就像極了這模樣。
但他察覺得到,沈淵似乎不太開心。
他想問問為什麽,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這個資格問。
“雨下了快半個月了。”沈淵忽然說,聲音悶悶的,“河口水漫上碼頭,再過幾天,西邊的田也要淹了。”
白則在他面前一向是沒有伶牙俐齒,連反應都慢半拍,下意識應:“啊。”
“初夏的雨不應該下這麽久。”沈淵說着擡起臉,眼皮松松地掀開一角縫兒,露出半只黑曜石般的眼,靜靜俯視白則,語氣平淡無波,好像只是自言自語。
白則隐約覺得這話還有下半句,但沈淵沒再往下說了。
他圈着白則,眼睛沒有定處地描摹,兩個人也不說話,只相對望着,時間在一旁悄悄流逝,等到沈淵想起那壺參茶時,茶已經涼了。
他起身去試了茶溫,又皺眉放下,說了一句什麽,白則聽不清。他看着他的側影,心裏莫名地升起一個想法——
沈淵是不是來道歉的?
可為什麽道歉呢?是為十天的冷落嗎,是為那只花蛟嗎,又或者,是為他讓自己疼痛的喜歡嗎?
白則矜貴慣了,又鬧騰了快一百年,這還是第一次安靜下來試着揣摩別人的心思,雖然很不熟練,但只依靠直覺,還是多少猜中了一些。
可他當時在心裏搖了頭,只以為那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直到很久以後,白則去了極樂界,終于有了用不完的時間,可以很慢很慢地回味往事,憶起這一段時才發現,原來沈淵的心,也并不是銅牆鐵壁。
世界之大,北有幽寒之溟,東有無垠之海,南有縱橫之川,佛祖西坐極樂界,而九州大陸嵌于中央,山河相間,綿延萬裏,青天籠于其上。
龍發于東海,曾南徙入川,自此分出東南兩族,族內又有各支,龍王統之,王位世襲相傳。
若非要分出高低貴賤,白則也是東海龍族裏最高貴的那一支,那一個。
雖然千萬年間兩相隔絕,但人間關于龍的傳說依舊數不勝數,最大的原因是總有像白則這樣對人間充滿好奇的龍。他們化作人形上了岸,從此流連忘返,在九州大地留下數不清的龍的痕跡。
在他之前,赤睢就是其中之一。
外頭下着雨,宋清聲來的次數少了,可每次他一來,歌聲繞梁飛入時,白則總會忍不住想,到底是什麽樣的龍,能讓宋清聲挂念這麽久,不斷尋找,鞠躬盡瘁。
白則對赤睢,對自己的哥哥沒有任何清晰的印象,大概是從沒有見過的。東海裏的每一個人都對此諱莫如深,若不是那次無意偷翻了族譜,白則甚至還不知道自己有個哥哥。
問過身邊的人,所有人都閉口不言。他氣急了,跑去向父王鬧,向母後鬧,争着吵着要一個解釋。
後來是母後先耐不住他沒日沒夜的潑鬧質問,疲憊地說出一些實話來。
“你是有個哥哥,但他曾犯了大錯,多年前已被佛祖帶去西天受罰,族譜裏的名字也被劃掉了……他以後也不會回來的。”
簡短的一句話,說完母後眼裏已有了淚花,他還想追問,被擡手打斷,母後轉過身去拭淚。
他漸漸明白了,那是一個母親血淋淋的痛處,受不起任何觸碰。
關于哥哥的疑團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能再解。以前白則在東海,禁諱久了,有時候他也會短暫地忘記這件事,安穩地做他的太子爺。
如今白則在人間,在揚州,在赤睢曾呆過的地方,伸出手,竟發現處處是他,處處都能感覺到他的存在。
這或許是孽,是留給白則還的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