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等到白則後知後覺地發現這雨不對勁,是在沈淵騎馬趕回來之後了。

車馬停在向晚樓前,沈淵掀開一角車簾,只見短短不到兩炷香的時間,蕭豔的人身上已經爬滿了蛇麟。她本體是一條青綠巨蟒,此刻蜷着身子躺在車內,人還是人,卻已經與蟒無異了。

沈淵暗道不好,蕭豔的蛻皮期怕是要提前了。

他問旁邊站開的夥計:“西郊的院子準備好了沒?”

夥計低頭回答:“屋子裏還在鋪泥,雨下太大了,實在不好動工。”

“等不了了,”沈淵說着走上車,聲音在大雨裏沉悶如鼓,“明天之前必須都弄妥當。”

“是。”

車內,小童提着燈守在蕭豔身側,目光是不開竅的那種呆滞。這是只不太靈光的幼年河童。

蕭豔的情況不太好,蛇信已經吐出來了,不斷發出嘶嘶聲,意識不甚清醒,所幸還有些反應。小童下車去撐傘,沈淵把她抱起來,快步走進了樓裏。

東方傳來一聲驚雷,遠山之間滑過刺眼的閃電,劃亮整片烏雲密布的天。

樓上敞開的窗前,白則看着那兩點人影閃入檐下,泛起金光的龍眸顫動了兩下。

他已看清了,沈淵抱着的是一條蛇。

蛇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蛻一次皮,過程痛苦且麻煩,他見過海蛇蛻皮,肉生生的蛇身從皮套子裏鑽出來,新長的鱗片尚且細軟,那是一條蛇最脆弱的時候,不堪一擊。

龍卻不必經歷這種苦刑,他們的鱗金貴堅固,刀槍不入百毒不侵,若無意外,會護其一生。

白則感覺胸口悶悶的,擡頭看了看天,天色灰蒙依舊,雨如斷線珠子般急急落下,雨勢大得像天開裂口,而五色石已經沒了,無人能再去修補。

空氣潮濕太過,已經不适合蛻皮,那蛇恐怕要遭殃。白則轉念又想,這雨下了多久?

好像已經很久了。

天際雲端,雷公電母揮舞着錘與錐,人間雷電交加,打架一般熱鬧。

可司雨的是誰?

白則心頭猛地一顫。

大雨讓整條十裏街都歇業了,二樓三樓的姑娘原本擠在廊前探出腦袋張望,都被沈淵低聲喝了回去,用手帕捂着臉逃回自己屋裏。

老鸨和龜公本要上去幫忙,也被斥回原地。

沈淵抱着蕭豔急匆匆地登上樓梯,直向四樓。小童吃力地跟在後面,手上藍藍的燈籠一晃一晃,像團鬼火。

往下三層分明還有吵鬧聲,到了四樓,一切聲音都像是被隔絕了,寂靜出奇。沈淵在樓梯口停頓了一下,目光轉向右手邊的走廊盡頭的那間屋子。

落後半層的小河童很快追了上來,沈淵又邁步繞過眼前回廊,連拐了好幾個彎,才在一間貼了紅綢的房間前停下,一腳踹開了緊閉的門。

房內已經收拾過了,去掉了之前的所有陳設,只在中央放了一張沒有帳子的床。沈淵把蕭豔放在上面,又喂下幾口水。

手觸到她的臉頰,體溫寒涼,血是冷的,不斷出汗。

“等會兒幫她把衣服換了,用溫水擦一次身,不要壓到皮下面的鱗。”沈淵對小童說,“這雨天濕氣太重了,她會很難受。”

小童點頭:“好的。”

有人敲門,沈淵拉開一條門縫,端進來一盆炭火,放到房間的角落,用來祛濕。

蛇雖喜潮,但蛻皮前後過于脆弱,太潮的天氣裏皮膚會潰爛化膿,很難醫治。蕭豔這次蛻皮是要化蛟了,更不能出一點差錯。

“告訴汪濡了嗎?”沈淵問。

小童又點頭:“蕭姐姐動身之前就傳信告知了。汪公子前日已經回過信,他在來的路上。”

“行。”

兩條蛟為她護法,這蛻皮期大概是能挨過去。沈淵走前又叫了幾聲蕭豔的名字,她只有一次有反應,其餘都像聽不見了。

汪濡在這天傍晚前匆忙趕到,是趁着東南海沿岸的這場雨從漠北啓程穿江而來的,到向晚樓時衣服被打濕了半身,臉色不像平日的溫和,沉得讓人害怕。

他先去蕭豔房裏瞧了幾眼她的狀況,出來後又越過軒窗看天,下來到二樓找沈淵。

雅座三面都開着窗,鹹濕雨水潑向地板,在縫隙間暈開一片片水漬。沈淵靠在窗邊,偏着頭看向外面的雲雨。

汪濡走進來後拂衣在椅子上坐下,灌下一口冷茶,語氣盡量平緩地說:“明天天亮前得把她安頓好,不然到時候蛻皮化了蛇身,必然要引來麻煩。”

“今晚西郊院子能收拾出來。”沈淵回道。

“好。”

汪濡點頭,接着,沉默片刻,又深深地吐息幾口,擡頭問:“為什麽要讓她來揚州?”

下一句,他的語速明顯變急變快了:“你明明知道揚州要下雨,這裏又有龍。為什麽?為什麽不去墳海?”

北溟以南,雪山之巅淨澈幹燥,有湖有水又有風,人跡不至,是難得的寶地,沈淵、汪濡甚至司泉,當初都是在墳海化蛟的。

沈淵沒有立刻回答,盯着窗外的湖面,盯了好久,久到汪濡以為他放棄回答了,他才很慢很輕地說:“我離不了揚州。”

我得護着她化蛟,可我離不了揚州。

他這話一說出口,汪濡就把原因猜透了八九分。

幹脆問:“因為那條龍?”

沈淵這次沒說話。沒否認。

汪濡憋着一口氣,提醒他,“沈淵,下雨了。”

“我知道。”

“只有那條龍回去,海上的雨才會停。”

“……我知道。”

“你知道。”汪濡重複道,“那你到底是在等什麽?”

沈淵的肩膀動了動,仍不與汪濡對視,“沒等什麽”

“……”汪濡目光複雜,望着他的側影,半晌才移開眼,搖搖頭,說:“你動心了。”

空氣寂靜。只有雨聲。

真奇怪,沈淵活了一千多歲,只遇見過兩條龍,卻全栽在龍身上。這回輪到汪濡想不明白。沈淵他應該離龍那種生物遠一點的,畢竟,那都是碰不得動不得更惹不得的主啊,怎麽還動心了呢。

百年前那場事故斷送了沈淵的一生,他從此褪去所有色彩,變得僵硬而冷漠,這其中彎彎繞繞的債究竟該怎麽算。

可有一點汪濡是認了的。他嘆了一口氣,說:“哎,反正我也勸不動你。”

“你不願意,這雨淹了揚州,人、妖、蛇、蛟,你都可以不管。”這話裏帶了怨氣,汪濡很少這樣直接地對他表達情緒,“但你至少,也想想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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