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大概是因為表現尚佳,沈淵臨走前替他解開了鐐铐,咔的一聲,捆仙鎖落地,發出沉重的悶響。白則動了動腳腕,不太習慣地支起腿來。
他有了能在這間房間裏随意活動的權利,重新适應行走後,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窗前,打開窗,讓斜風雨打進來,澆在身上,浸一身水汽。
雨裏有淡淡的鹹味,像東海的味道,這讓白則覺得親切舒适,長長地吸一口氣,全身都活過來了。
而窗外的湖光山色卻因這滂沱大雨變得破碎黯淡,失去了原有的色彩與光澤,好像山魂水魄全被誰一把抽走,又往視野前蓋了層煙灰似的。
人間也有不美的時候啊。
白則搬了一條凳子,坐在窗邊玩水。越是觸摸這微黏微鹹的雨水,他越是無法克制地想起東海,想起浪潮與白沙,想起他是龍這個事實。
氣溫很涼,白則想着想着就趴在那兒睡着了,窗戶大開,雨潑濕他的脊背,潑進屋裏。再醒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被裹在一團幹燥的棉被裏,周身熱烘烘的,背後是睡着了的沈淵。
蠟燭熄了,估摸着是在夜裏。白則小心翼翼地翻過身,眼睛亮亮的,透過長夜望向枕邊的人。
龍的眼睛與凡人不同,在黑暗中也能視物無礙,他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沈淵的睡顏,卸去一切負擔的、平靜安然的睡顏。
說不清是喜歡哪裏,好像哪裏都喜歡,哪裏都順眼。
這一晚白則沒有再睡,睜着眼直到天亮。
五更天,天仍陰暗,門外大雨傾盆,水漫過湖邊堤岸,一陣一陣地漾向石板鋪陳的街道。幾個夥計打着傘提着燈從街另一頭跑來,水花揚起來,鞋襪已經被濺濕透了。
沈淵站在石階內,眯着眼眺望遠處的烏雲,面色陰晴難定。
“沈爺!”夥計喊道,“按您的吩咐,碼頭的貨都撤走了,只留了人等蕭姑娘的船——”
夥計話還沒說完,東邊傳來一聲號角的悶鳴。
“……到了。”
沈淵轉過頭,跨出門踩過水,一旁的夥計趕緊替他打好傘。
“備馬,備車。”沈淵沉聲道,“等會到了碼頭,不想死的話,什麽都不要看,什麽都不要聽。”
在場的夥計不約而同地咽下一口唾沫,咕嘟一聲輕響,低頭回道:“是。”
車馬很快就備好停在了樓前,沈淵卻沒有掀簾入車。他先穿上蓑衣,再徑直走向前面的一匹黑馬,跨鞍而上,馬蹄踏水奔離,兩個夥計駕駛一輛極寬大的馬車跟在他身後。
車檐下馬蹄鈴當啷作響,紅紙燈籠在雨裏化開幾點搖晃的洇漬,越來越遠,一個轉彎,消失在十裏街的盡頭。
視線裏已找不到那點紅光,白則縮回探出窗外的身子,在清晨的冷雨中打了一個寒顫。
雨裏的鹹味又比昨日重了幾分。
昔日繁攘忙碌的碼頭此時空曠冷清,河水已有漫過石堤的勢頭,水面銜着地平線,大船一駛進凹港,水就像發洪漲潮一般撲上岸。
沈淵到的時候,工人們正在幫忙打錨,只點了兩盞照明的燈籠,天與河一樣,都是黑沉沉的。
船上沒有人動,甲板上站着一個小童,掌着一盞很暗很藍的燈,朝他一躬身。
沈淵下馬,回頭向馬車上的夥計命令道:“在這等着,記住,一會兒閉上眼,什麽都不要看。”
夥計立刻點頭:“是。”
沈淵接過另一個夥計遞過來的傘,疾步走上大船。
甲板上的小童跟在他身後,兩人對視了一眼,一起走進船艙。
艙內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暗藍色的燈火照不出影子,直直照向裏面的房間。
小童開口,童聲稚嫩,說:“蕭姐姐已經在顯麟了。”
“我知道。”沈淵說,“有點晚了,應該還有兩日就會蛻皮……”
他站在房門前,扣了兩聲門板,直接打開了門。
屋裏照明的還是那幽幽的藍火,蛇蛻皮時是忌諱光的。蕭豔斜對着門,半躺在竹床上,下肢正按照某種節奏無意識地擺動,發出聲響。她滿臉都是汗,身上穿的紅衣濕了半件,貼在凹凸的身線上。
她如此虛弱的模樣也是美的,唯一可怖的是占滿半張臉的青色蛇麟。
“蕭豔。”沈淵叫她的名,走過去在她身側彎腰,“醒醒,蕭豔。”
聽見他的呼喚,蕭豔緩緩地掀開眼簾,豎直成一線的蛇眸晃了晃。
小童取下牆上的皮質鬥篷交給沈淵,沈淵扶着蕭豔替她穿上,蓋好帽子,再把她攔腰抱起來。
“等會把臉貼向我。”沈淵說,“先回向晚樓。”
蕭豔虛弱地點點頭。
沈淵抱她下船,小童在前面持燈撐傘。打錨的工人已經走了,碼頭上只剩來時的車馬和兩個夥計。
看見沈淵朝這走過來,夥計立馬閉上眼跳下車,拉開厚重的車簾。沈淵将蕭豔抱上車安頓好,又跳下來親自拉好簾。
“回去。”他對夥計吩咐。
馬鞭落下,劃開晝夜,爆破聲有一瞬蓋過了雨。馬蹄踏水,車轱辘咔噠一聲壓過石板,急切又刻意平穩地駛回原路。
半路上車內忽有響動,動靜不小。駕車的夥計們緊張地對視一眼,似乎在大雨裏聽到了一陣蛇嘶,又似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