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西郊那間院子是沈淵早些年連耕地一塊兒買下的,有年頭的木構造老屋,藏在矮丘之間的一片小山谷裏,常年墜着輕霧。

雨已經把西郊的田淹了大半,低窪處積水成池,原先的道路不通,馬車只能繞遠而行。一路上馬蹄鈴叮當響,與雨聲雷聲滾作一團,嘈雜混亂,催命一般折磨人。

到達目的地時已經是深夜,院子裏空無一人,但已點好了燈火。汪濡下車打開大門,把燈吹滅了,換上小童手上的藍火,對車裏喊:“下來吧!”

雷聲隆隆,風裹挾雨直拍面門。沈淵緊緊抱着蕭豔,快速地跳下車,兩三步沖進院子裏,往正南的屋子跑去。

“你們先回去!”汪濡扣着門,對車上的夥計大聲說,“還有,別讓人過來!”

說完,他也沒等夥計回應,急匆匆就關上門,往裏面跑。

穿過檐下如瀑的雨簾,夜色中幾點藍瑩瑩的光照出了屋子裏的模樣。沒有任何家具擺設,空蕩蕩的一間大房,地上鋪滿的不是地板而是潮濕的黑泥,沈淵把蕭豔放在泥地中間,正在脫去她身上的鬥篷和衣。

蕭豔的真身已經顯露出大半,雙腿化為蛇尾,青鱗在黑暗裏也閃着豔麗的綠光,臉上的五官漸漸模糊,等到最後一片衣服被扯掉的時候,一條青色大蟒出現,嘶叫着扭動身體,盤桓在沈淵身側。

一道閃電破雲而下,本是直直劈往屋頂,卻在半路像遇到什麽不可逾越的阻礙一樣,被迫改了道,滑向旁邊的山林,劈倒幾棵蒼天老樹。

而東邊大海潮漲水高,波濤如怒,在雨裏咆哮。

海水卷過了岸邊漁民的矮屋,翻上來一下又一下地沖撞河口的堤壩,夜裏水色漆黑,分不清天水,只能依稀看見白茫茫的浪,如野獸般吞沒整個海岸線。

宋清聲轉過頭,望向湖對岸的十裏街,向晚樓仍舊徹夜燈火通明,好像繁華喧嚣還停留在那,什麽都沒變。

他閉上眼,又猛地掙開,視線裏揚州城的模樣徹底變了,房屋街道化為隐約的虛線,人與物成了走動的白點,一團白氣萦繞着向晚樓,騰旋于空,被幾縷黑絲纏繞着,模糊不清。

那是白則的龍氣。

那幾縷黑絲格外詭異,與白氣渾然一體,幾乎密不可分,連宋清聲都本能地覺得不妙,心裏咯噔了一下。

這種觀氣的法子本是仙家使用,對妖來說實在太損體力,宋清聲只看了一眼就撐不住,連忙合眼恢複。

他不避免地又想起當年教他觀氣的那條龍。錦衣的公子朝他笑了笑,伸手擋住他的眼,渡過來一段暖暖的靈力。

他聽見赤睢說:“現在睜開眼看看我。”

回憶裏,現實裏,宋清聲慢慢睜開眼。

紅色的仙氣虬結成龍的形狀,在空氣中不斷游走,留下金燦燦的光輝,灑向眼前。

“好看嗎?”

“好看。”宋清聲喃喃地念,“很好看……”

可房間裏一片空寂。什麽都沒有。

與此同時,白則站在窗前,魔怔了一般,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遠處東海。

他沒有發現身後的房門打開了。

司泉扶着牆,看見白則的那一瞬間有些驚訝,愣在那沒動,最後倒是白則先轉過身來。

白則眉頭一皺,淩厲的龍氣沒有遮掩,海一樣傾倒過來。

“你來做什麽?”

司泉的背上出了一層冷汗,他忍着臣服的本能,笑了笑,說:“好久沒見,我不能來看看你麽?”

白則的表情與以往每一次都不同,凝重得不像他,再開口也是冷冷的一句:“我沒空理你。”

說完他又轉過身去,擡頭看向天,手伸出去,朝雲端一劃,烏雲被擠到一邊,憑空隔出一塊不落雨的尺寸之地。

司泉挪步上前,靠在牆邊,不怕死似的,問:“你知道沈爺今天帶回來的是誰麽?”

白則沒理他,掌心運氣,一團銀色光芒聚集起來,頭頂天空的裂口像被修補上了一樣,雨水倒流回去,雲層破開,竟能見到幾縷隐約的月光。

随着靈力的施展,晴空面積越擴越大,司泉吃驚地看着窗外,一時間也忘了說話。

白則的額頭上冒出細汗,手腕顫抖,沒過多久,整件衣服都像在水裏泡過似的濕透了,忽然粗喘一聲,手脫力般墜下來,整個人向後仰退好幾步,雨又傾盆而下。

司泉下意識想上前扶住他,腳步邁開後自己先差點絆倒,堪堪站穩。

白則的眼睛仍緊緊盯着窗外的雨和海,似乎罵了一句什麽,又自言自語道:“……再等等,等等……”

司泉這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看看雨,又看看白則。而白則踉跄着向前,一只手扒着窗框,一只手伸出來,又要施力。

“沒用的。”司泉說,“你別白費勁了,這雨不是天要下的。”

白則卻像沒聽見似的,手上銀色龍氣纏繞化生,再次辟開一片晴空,但這回沒幾下就堅持不住了,手心滲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雨落回來的那一瞬間,東海波濤沖破堤岸,來勢洶洶席卷直下,直接沖毀了兩側的石墩,湧向四面八方。

十裏街離河口尚遠,洪水的聲音這裏都聽不真切,但白則似乎聽見了大浪下嘶喊哭叫的人聲,不斷被淹沒,又不斷被擡起。

一旁的司泉怔怔道:“洪水來了……”

白則深吸一口氣,擡腿躍上窗。

司泉驚呼:“你幹嘛……哎!哎哎哎!”

他眼睜睜地看着白則從四樓跳下去,雨裏龍氣四溢,白則身上閃着銀光,一聲龍吟,壓過所有雷電狂呼。

白龍站在暴雨中,面向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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