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山無陵,江水為竭……”
“夏雨雪,天地開阖……”
稚童不畏洪水,用尖尖的聲音唱着這首小調,歌聲穿越雨幕,響在整個揚州城。
“蛟龍鬥,”歌唱了一半,“水漫觀音山呀……”
龍王廟天井裏的水嘩嘩地往外冒,瓢盆大雨砸落積滿雨水的石板地面,沒過腳踝的濁水打了個轉,跟着海往西邊流。
堂內燈火稀疏,風裹挾雨又吹滅一盞。幾個老人跪在濕淋淋的蒲團上,不停地向面前的龍王像磕頭。
領頭的老人邊磕邊念念有詞,神情鎮定,但除了他外,其餘的人都是渾身顫抖,面色煞白。外面打一聲雷,立即有人吓得撲上地,半天沒爬起來。
“天啊……”撲地的那人哭嚎起來,“應驗了,真的應驗了!蛟龍鬥,水漫觀音山……”
他掙紮着往前面爬,一把扯住老人的衣服,喊:“沒用的,再求也沒用!龍王下的雨,他怎麽可能收回去!我們都要死在這!……”
老人沒有理會,仍磕頭念經。那人發了瘋,又哭又叫地朝堂外跑,一頭栽進天井裏,撲騰幾下,不動了。
“東海潮,浪打白浪。風雨外,潛龍出淵……”
嘩——
雨聲突然停了。
雨、雨、雨,天地幾乎相連,揚州城像一團黑漆漆的混沌,嵌在天海之間。東邊海水裹着浪翻湧而來,摧枯拉朽般沖毀一座座房樓,勢如破竹。
海堤前,大浪擡高與天同齊,作勢就要向前打下!
剎那間,一道白虹從西而來,迎面撞上大浪,如煙花破開黑天,海水在半空中凝滞一瞬,忽向四周炸開,蒸騰成細密的水霧,消失在雨中。
浪還在湧來。
東邊那抹白虹散去,白則躍上向晚樓的樓頂,張開的手掌血流如注。
他沒有止血,反而割開更多皮肉,掌心成了血窪。
天上烏雲滾滾,白則伸出手往前一掃,掉落的血珠浮起來,金光熠熠,凝在眼前。
他的脖子上浮現出銀色的龍鱗,手已化為尖利的龍爪,隔空一揮,血珠竄上雲層,把頭頂整片雲染成猩紅的顏色。
白則朝天張手,龍血像霧一樣蔓延上去,而他的臉卻越來越白,越來越冷。
雲外一聲驚雷,電閃雷鳴中,雷公電母抛下了錐與錘,落荒而逃。
整片黑天成了血色。
白則死死盯着東海,又一卷大浪襲來時,他一掌拍下!
轟的一聲,江水翻起,擡成一卷白浪,破釜沉舟般推向東海,那些洪浪竟如遇上勁敵,一下一下被擊潰壓倒。
幾息之間,江水為竭。
白浪奔流入海,大雨中,白龍伸出雙手,踩碎了瓦,扛起整片昏暗的赤天。
雨水洪水海水,通通倒灌入海。
嘩——
雨停了。
青色大蟒匍匐在泥裏,蛇身起伏不斷,鱗片上覆着灰蒙蒙的一張皮,正在一點一點剝離身體。
蛇嘶痛苦凄厲,沈淵把手輕輕搭在她的頭頂,黑絲纏繞手掌,妖力寸寸渡過去,但蕭豔仍不平靜,尾巴重重掃着泥地。
“太潮了。”沈淵皺眉道。
“我來。”
汪濡站起來,走到房間一角,閉上眼默念了幾句什麽,再睜開時,瞳孔已經變成了黑色的一道直線。
他的雙手慢慢擡過肩膀,院子外的那層屏障也慢慢隆起,越來越厚,雨打在上面,起初還能毫無障礙地透進來,漸漸只是一點點了。
汪濡的臉上血色褪去,只留下慘白,汗卻如雨下。他顫抖着想要合掌,就在這個時候,遠處不真切地傳來一聲龍吟。
沈淵睜大了眼,下意識轉過頭。
天地震顫,洪水襲來。汪濡嘶吼一聲,撐起這方寸之地的雨幕,嘴角迸出鮮血。
“快……”
沈淵再顧不上其他,揮手打翻角落藍火,幽幽火光遇水湧動,頃刻間将空氣中的水汽吞噬殆盡。
蕭豔終于安靜下來,身上的皮松動剝落,她嘶叫幾聲,慢慢爬出來。
外面忽又響起雷,驚天動地。汪濡咬牙撐着,而蕭豔才蛻下皮,新麟還沒換上。
原本的蛇身變得更加龐大,此刻又蜷成了一團。沈淵退開幾步,看見她腹底鼓起了一對小包,那是要長爪子了。
再過一會兒,爪子長完,角會破開皮肉從頭頂冒出來,蛇首變作蛟首,入江入湖後,蛇化蛟的過程才算結束。
沈淵看了一眼汪濡,知道他快撐不住了。
黑蛟睜開金色的眼,擡起手,接下正在墜落的屏障。
汪濡跪倒在地,呼哧呼哧地喘氣。
沈淵的肩膀往下一沉。
稚童的小調很模糊很模糊地傳過來,尖尖地唱着:“流水斷,雨落西阿。孤舟遠,不見湖與江……”
“東海潮,浪打白浪。風雨外……潛龍出淵……”
赤天起,壓在沈淵肩膀上的重量陡然變輕,耳畔嘩的一聲,雨停了。
沈淵的右眼皮忽然突突突地跳,他望向窗外,只見雨水滾滾,團作一團,全往東去了。
擡頭,天色猩紅昏暗。
矮山隔斷了視線,沈淵再看不見別的,但他無比确定。
黑鱗浮上眼角,縷縷黑絲繞着兩臂。
汪濡剛想說什麽,還沒開口就被一聲冷喝打斷。
“看好她。”
扔下這句話,沈淵奪門而出,西山濃霧侵襲過來,都被擋在結界外。
而他消失在濃霧中,往東奔去。
雨停了,觀音山的山門下,水慢慢退去,山頂寺廟裏,佛祖仍舊無悲無喜。
兩側粗大的柱子上刻着一行小字,藏在柱基上頭的陰暗處,是不知哪年哪月,哪個走投無路的落魄草客用指甲劃出來的。
字跡很淺,快要被磨沒了。
寫的是:
“佛能渡苦厄,為何不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