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icu重症監護室裏,躺在病床上的安洛緩緩睜開了眼睛。
眼前一片刺目的白色讓他覺得有些恍惚,仔細觀察了一下四周,這才确定自己正躺在醫院的病房裏,手背上紮着針管,旁邊連了一袋補液,有透明的液體一滴一滴從靜脈輸入體內,身上連了一大堆彩色的傳導線,接到旁邊滴滴作響的監護儀上。
難道他……沒有死嗎?
安洛輕輕閉上眼,再緩緩睜開,發現眼前的一切依然沒有變化,這并不是幻覺,此刻的他的确躺在陌生的醫院病房裏。
他記得飛機是在空中爆炸的,自己應該被炸成灰燼了才對。就算命大沒有炸死,從那麽高的空中掉下來,也會摔成一灘肉泥,怎麽會活着躺在醫院呢?
安洛一時想不明白當前的處境,有些疑惑地動了動手指,胸前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痛苦,讓他疼得皺起了眉頭。他的胸口似乎有一道傷痕,皮膚被刀割一般強烈的疼痛感也證明着這并不是夢境。
安洛怔了一會兒,這才接受了自己并沒有死的事實。
想要挪動一下雙腿,卻發現雙腿膝蓋以下的部位完全沒有了任何知覺。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突然打開,一個穿着白大衣的年輕男子朝他走了過來,對上他滿是疑惑的眼睛之後,微微笑了笑說:“安洛你醒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男人微笑的模樣看上去親切溫和。
——他是在叫我嗎?安洛的目光瞄到他胸卡上的“周承平”三個字,搜索了一下記憶,腦海中并沒有關于這個名字的絲毫印象,安洛有些疑惑地問道:“你是我的主管醫生?”
周承平伸出的手突然僵在了空氣裏。
尴尬的沉默持續良久後,周承平才不确定地看了眼溫度計上的數字,“沒有發燒……奇怪。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承平啊。”
安洛搖頭,“不記得。”
周承平怔了怔,接着問道:“那你記得之前發生過什麽嗎?”
“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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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被人綁架,差點喪命的事呢?”
“不記得。”
周承平沉默下來,面色有些凝重。
安洛皺眉問道:“安揚呢?他還活着嗎?”
周承平愣了愣,“什麽安揚?”
“……”簡直是雞同鴨講。
安洛輕輕閉上眼,不再說話。
周承平僵在原地,呆了良久後,迅速轉身到門外撥了一通電話:“喂,是神經外科的陳教授嗎?你好,我是周承平,你現在能不能馬上到icu一趟,我表哥安洛的記憶中樞出現了嚴重的問題,不知道是不是大腦受損……”
片刻後,一群醫護人員急匆匆來到icu病房,給安洛做了個急診ct,幾個醫生在那裏讨論了很久,神經外科的陳教授終于得出結論:“承平啊,從ct上看,你表哥的大腦并沒有任何損傷的跡象。”
周承平疑惑地道:“那他的記憶錯亂是怎麽回事?他提到的‘安揚’這個名字,我可從來都沒有聽說過。”
“這……曾經有過一個案例,有個人在摔倒之後昏迷了幾天,醒來時突然會說八種語言。咳咳,其實很多情況,是我們醫學上無法作出合理解釋的。”
看着神經外科的陳教授轉身離開的背影,周承平沉默了良久,終于無奈地吐出口氣。
——好吧,無法解釋的失憶。
不知道安澤聽到這個消息後臉上會是什麽表情。
昨天還說最壞的可能是直接死在手術臺上或者變成植物人,沒想到今天突然來個失憶……安洛你是在玩兒我們嗎?
周承平轉身回到病房,走到床邊想看看安洛,卻正好對上了他的眼睛。
——依舊是跟從前一樣清澈的一雙眼。琥珀色的瞳孔剔透而明亮,只是,不同于以往事不關己的高傲和冷漠,此時,他的眼中滿是疑惑和戒備。
他的目光一直看着周承平,直到周承平在床邊停下腳步,他才開口問道:“幾位醫生讨論出結果了?”
周承平表情沉重地點點頭。
安洛冷靜地說:“那麽周醫生,能不能跟我解釋下我的病情?”
周承平猶豫了一下,才輕聲說:“昨天被送來醫院的時候你已經停止了心跳,我們經過四十分鐘的搶救,你的生命體征才算恢複正常。現在度過危險期了,暫時沒有大礙。只是腿上的傷還需要進一步的手術。”
安洛點了點頭,“腿上的傷具體有多嚴重?我的腿現在完全沒有知覺。”
“這……”看着他滿是疑惑的清亮雙眸,周承平突然不忍心說出實情,只好避重就輕地說,“你的雙腿骨折了……右腿比較嚴重,手術之後可能需要……較長時間的……恢複過程。”
安洛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知道了,謝謝。”
他的表情十分平靜,好像對他而言,這并不算什麽大事。周承平張了張嘴,想開口安慰他,卻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安洛從小到大似乎總是這樣多災多難,好不容易從生死邊緣拉了回來,卻又突然失去了記憶,很難想象,對周圍的人和事完全不記得的他心裏會有多麽茫然和無助……
看着他一動不動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的模樣,周承平不禁有些心疼,不由得輕輕握了握他的手,低聲說:“安洛,你別擔心,我請了最好的骨科醫生來給你做手術,你會好起來的。”
安洛不動聲色地從他手中抽回了手指,淡淡問道:“我家人呢?”
周承平趕忙解釋說:“你爺爺和你父親昨晚在這裏守了大半夜,在你搶救回來之後就先回家休息了。你三個弟弟目前都有要事在身,暫時回不了家……我會通知他們你已經醒來的事。”
安洛點了點頭,“順便通知他們我失憶的事,讓他們做好心理準備。”
周承平被他冷淡的态度吓到,沉默了一會兒,又不甘心地問:“安洛你真的……完全不記得了嗎?”頓了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認識有十多年了,我是你的表弟也是你最好的朋友,我的生日就在你生日後一天,以前我們還經常一起過生日……對這些事,你難道一點印象也沒有?”
“沒有。”安洛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包括你說的爺爺、爸爸、弟弟那些人,我也完全沒有印象。”
“……”聽着他冷淡的語氣,周承平不禁有點胸悶。開什麽玩笑?用盡辦法搶救半天,好不容易把人搶救回來了,卻只能聽到“不記得”這三個字嗎?
安洛疲憊地垂下眼,低聲說道:“周醫生,我想休息了。”
“呃……好吧。”既然他下了逐客令,周承平只好轉身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安洛已經輕輕閉上了眼睛。
雖說搶救回來了,可他的身體依然很虛弱,臉色十分蒼白,薄薄的嘴唇也沒有絲毫血色。雖然個性還是一如既往的冷硬,只是此刻,不安地皺着眉頭的男子,長長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了一圈淡淡的陰影,看在眼裏,似乎有種令人心疼的脆弱。
他如今全身是傷,雙腿也被強行敲斷,又失去了記憶,真的是太倒黴了……或許,不記得被綁架後遭受的折磨,對他而言也是件好事吧?
周承平輕嘆口氣,開門離去,輕輕替他關上了房門。
***
安洛突然睜開了眼睛。
不同于剛才在周承平面前表現出來的鎮定和淡漠,獨剩一人的時候,他終于不再掩飾心中洶湧而出的痛苦的情緒。因為心底強烈的痛楚,他的面容甚至有些僵硬的扭曲。
原以為自己會死,跟安揚一起,死在那一場意外的空難之中。
安揚說得沒有錯,比起老死,病死,他們兄弟兩人就這樣在飛機上一瞬間化為灰燼,或許是他那一世的生命最好的終結。
他記得安揚臨終之前的微笑,那副畫面甚至變成了他生命終結的那一刻最美好的記憶。他也記得自己沒有來得及說出口的那句話——其實我喜歡你。
那一世的他活得太辛苦,就那樣結束雖然有些遺憾,可對他來說,卻是一種解脫。
可是沒想到,他居然沒有死。更沒有想到,他會帶着那些記憶,重生到另一個陌生的環境裏。
雖然從周承平口中得知現在的他依然叫安洛,可這個安洛跟以前的安洛背景完全不同。以前的安洛只有安揚一個親人,現在的安洛卻有爺爺、父親、弟弟,這麽多陌生的家人。
安洛看着手背上的針筒,輕輕皺了皺眉頭。
他覺得這件事有點兒荒謬。
死了還是不能解脫,居然又要重新來過嗎?甚至連名字都沒有改變?
可是……荒謬的事既然已經發生,能做的,或許也只有接受現實吧。
安洛不會愚蠢到再去自殺一次來試驗自己能否死掉,既然上天給了他重生的機會,那就重新來過好了。至少這一世,他不會再像以前一樣活得那麽痛苦。
至于安揚……或許他已經死了,或許他也像自己一樣去了另一個世界。無論如何,安揚這個名字,在飛機爆炸的那一刻,就跟以前的安洛一起,永遠的,不存在了。
是的,不存在了。
他們曾經是很好的兄弟,後來因為空難死在了一起。
這就是他們的結局。
不會再有機會改變。
沒有必要再想念他了,就讓安揚這個名字,跟前世的安洛一起,輕輕壓回心底,變成一份不算美好、卻彌補珍貴的記憶。
這一世的安洛,只需要好好的,為自己而活。